“我正走在忆者的道路上,而我想得到的,就是维护家族的存续。”
“意义?”
“为我的家族谱写新的篇章。我是说,如今战乱刚刚结束不久,我想,是时候让它在和平年代更进一步了。”
“这是什么鬼话?”库丘林发出狂笑声,“你母亲喜欢给你念诗?还是你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在这儿给我们背诗?”
亚尔兰蒂沉默不语了,等待着回应,可是石椅上的人默不作声。最后,等到皮毛漆黑的猎犬停下笑声,她终于抬起眼睛来,——她戴着面纱,仿佛隔着一层黑色的雾,——凝视着亚尔兰蒂。
“既然如此,”她说,“我奉劝你还是不要追寻血脉意义为好。况且你也看不见和平。你毕生都看不见。”
亚尔兰蒂再次鞠躬,“我希望能从您这里得到回答,尊敬的神祇。”
“我不是神祇或者不朽者,况且我的灵魂已经在深渊之下磨碎了几千年。我的一切都回归了万物的本原。”
“那您是什么?我是说——死亡难道不是结束吗?”
“我是一个没有起源和结局的存在,不过也只是存在,而非存在者。”
亚尔兰蒂盯着她隐约可见的红瞳,不知如何作答。
“我认识你的先祖阿芙罗希尼亚,至少以前曾经结伴同行过很久。”石椅上的人继续说,“说到这次召唤,也是遵循我和她古老的约定。”
“您说约束......容我冒昧提问,这个约定是指什么?况且,圣祖阿芙罗希尼亚难道不是消亡已久吗?为何消亡已久的约束还有意义可言?”
“你知道吗?”对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端详起她来,神色就像是老师,——不那么友好的老师,“曾几何时,当我注视这个世界上活着的人们时,我只能注意到他们在这个世界的起源,并借此揣测他们在这个世界的结局。我只注意到表象,而非更本真的实质。”
“不......我不知道。”
此人仰面朝向拱顶,闭上双眼,微弱的光在她丝绸般的长发中闪烁。“不过某个时刻之后,”她说,“我却知晓了‘存在’之于‘存在者’的区别。那么,来想想看好了,但凡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必定都有自己的起源。人必定要出生在这世界上,山脉也是逐渐隆起的大地。如果有什么存在是没有起源的,依照常理,它该是什么?”
“是......”亚尔兰蒂犹豫了一下,“是抽象的理念,它们存在于理性的思考中,但它们并非实际存在的东西,因而也就没有起源和结局可言。”
“抽象的理念又是什么?”
“是......”她皱眉思考片刻,“只是一种存在,但没有依托什么东西。就像数学符号也只是一种理念,和现实世界毫无关联。”
对方点了点头,睁开暗红色的眼睛,神情既神秘又有些飘渺。“的确是这种意思,——存在不令其在而在的存在者是不可能有的。想象一下,”她说,“既然我们已经明白了‘存在’是说理念,那‘存在者’就是理念所依靠的现实。正如空洞的数学符号要在现实世界中展现意义,空洞虚无的存在,也要于存在者之中寄托自我,并借此展现自身的意义。于是你就该明白,一旦与存在者分离,存在本身就变得与‘无’毫无区别。我们通常认为,存在与存在者,尽管它们不能相互吸收,却也也不能相互分离。”
存在主义的形而上学,亚尔兰蒂意识到,她们在谈论存在主义的形而上学。然而,似乎不知不知从何时起,她的洞察却化为某种恐惧。并非她从未接触过形而上学,只是她眼前的这个人,让她口中争议不断的形而上学......变得太过真实,真实到让人恐惧。
她意识到了。
“意......意思是说,”亚尔兰蒂觉得自己口齿不清,“您是存在......和存在者相互分离的结果?”
“不错。身体、意识和灵魂都是你们的表面,仅此而已,是某种存在与这个世界的交汇点。如你所知,人的身体迟早都会消亡,灵魂和意识也终将溃散,重归万物本原,或者也可称为重归虚无。一部分形而上学把存在本身视为一种‘虚无’,它必须在你身上揭示自身,然后这种虚无才有意义——这很必要,虽然你还不清楚这点。”
“既然我们都是虚无,那您到底算是什么?”
“我?要说我算是什么......某些情况下,比如我,我的存在本身相比存在者,就像一个存在者相比另一个存在者。”
“这是一种类比?”她勉强抑制住狂跳的心脏。“还有,您的意思是,我们所有人其实都是同一个人?”
“类比?更准确的说法其实是,空洞虚无的存在本身——唯一的那个——其实属于必然无知的领域,因此思考它其实没有意义......算了,从某些意义上讲,的确是这样。只有一个最终的实在,这个最终实在就是存在本身。它与现实世界交汇,才有灵魂和意识因此而生。按照这个理论,我们都是同一个人。虽然我们是不同的存在者,但就本质而论,我们仅仅是同一个存在在我们身上揭示的不同的片段。”
“但您却离开了这种存在和存在者不可分离的必要性!”亚尔兰蒂脱口而出。
“这并非是我的选择,只是它发生的时候,就已经无法反悔了,仅此而已。”
“还有其它像您这样的存在吗?”
此人若无其事地做出了回答。“长老神,比如说卡拉丹·布诺德,他和我一样。若非我的灵魂已经在深渊之下磨得粉碎,只剩下存在本身,我也勉强能算长老神之一。”
长老神。
亚尔兰蒂吞口唾沫,努力借助回溯知识来平复自己。“家族假定,区分长老神和登神者的界限乃是‘古老’。或者说,一切都始于长老神。他们把凡人当作幌子在这世界上行走,他们创造,他们摧毁,纯粹由好奇心驱使,永远表现出怪异的冲动。虽然他们自称兄弟姐妹,但却永远以漠不关心和怀疑态度相互看待,有时又会表现出非同寻常的同情心。虽说长老神之间有着许多无法揣度的条文,但家族认为,他们只是在像孩子一样玩弄权力。”
“但是,”她补充说,“您的话语,是否在说,这个假定的界限只是一种对我们到底有多无知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