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塞尔耸耸肩,注视她的眼睛,发现自己被她毫无瑕疵的眼瞳中血一样的水雾迷住了。他感觉自己像是透过氤氲的水面窥见她的骨血,这骨血如此芳香,比他所见的任何世俗中人都要浓郁,区别就像颜料和清水......
浅灰的窗帘似乎被夜风掀起,白昼的最后一缕余晖透过彩绘的玻璃注泄而下,随后又逐渐褪去。夜晚沿着天空的尽头卷缠而来,带着非同寻常的静谧。卡莲似乎在笑。在这静谧之中,月亮纤纤的月角扎进她洒落在他脸颊、耳畔的薄如银纱的长发,又化作一缕缕丝线抚过肌肤,将她描摹得宛如白瓷。
他们的眼瞳印在一起,不知为何,萨塞尔看不清周遭一切,不过,他还是能感到两人十指紧扣。锈迹斑斑的圣钉穿透她的手掌,将尖端扎在他手心上,带来一丝醉酒般的刺痛。接着卡莲咬在他唇上,舌尖相抵,带来温暖柔软的血腥味的芳香。萨塞尔忽然想起卡斯城那天夜晚,那天他将手放在她脸上,尖牙咬破她脖颈的肌肤,为她带来毫无感情的冷漠的痛楚。如今一切仿佛倒转,——在这短暂而漫长的瞬息间,记忆如潮水翻卷涌上心头,将昨日的感觉带到今日,成为一种黑暗的追忆。
当圣钉的痛楚逐渐明晰,穿过手掌钉入地板时,她抬起脸来,让他看到她染血的鲜红的嘴唇,仿佛是为婚礼之夜上好的唇妆。这颗熟悉却陌生的、分明是纯白色却环绕着黑暗的心在萨塞尔面前赤裸裸地打了开来,就像一朵百合花吸饱了芳香的血露,浸染得鲜红,逐渐绽放开来。他感到意识迷离,在亲吻中唤起朦胧的醉意。
然后是另一只手,带来了另一种痛楚。
他的意识似乎浸入血泊,越沉越低,他们的形象则反映在她眼瞳中,像是映在一面模糊的镜子里。卡莲瞳中的水雾使他觉得这像是梦中的幻景。她呼唤他的名字,萨塞尔。他觉得锈迹斑斑的圣钉似乎正不断刺穿他们,剥开皮肤,从血肉中剜出骨头,黑色的铁链亦卷缠而来,可是却感觉不到痛楚。净室和安息香都不复存在,她镜子般的眼瞳中所映一切也消失不见。他们之间没有肉体相隔,血与骨像杯中酒一样流淌,时间的沙漏亦在终途成为漩涡,停滞不前......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无法形容。起先仅是漫长而压抑的沉默,然后在完美的血色寂静中他听到什么发出嘶哑的低叫声。这声音逐渐明晰,化作千万种彼此重叠的哭号。血泊随声音扭曲,迎合着凄厉的哀鸣,化作一条条蠕动的手臂,一张张痛苦的脸颊,与勾勒这世界本原的意义相连接。毫无征兆地,萨塞尔感觉到罪孽,——被这世界最本原的意义所勾勒的罪孽。随着号哭化作狂乱的尖叫,抽象的罪孽亦化为阴影般的实体。
“我的爱人,”她说,带着人类所没有的音调,“萨塞尔,如果我把这千万种罪孽和它所意味的真理一同分享给你,你能透过它们寻得救赎吗?”
他们似乎悬浮在虚空中。
卡莲用奇异的姿态和他抱在一起,一只手紧贴他的胸膛,另一只手则将食指压在他嘴唇上。她眼瞳血红,肌肤由内而外充溢着发黑、枯萎、浑浊的烟雾,像丝绸般衔接成一件轻薄的黑色缎子长袍。漆黑血液沿着袍子的褶边坠落黑暗;不计其数的眼睛在其中流淌,瞳孔乱转,不计其数的野兽的大嘴在其中开阖,显露獠牙。千百条带倒钩铁链从虚空尽头连接到此处,钉入骨肉,将他们俩人捆在一起。
“我是你的,”他用诡异的声调回答,“你为我指出了道路,世上仅存的道路。”
她却笑起来,尽管声音带着亲昵,但这笑却显得邪异:“骗人的,我指出了路,你却从来都走不过去。”
“很抱歉我骗了你。”
“除了对我跪下来,你什么都不做呢,也从来都不回答什么。”
“我没法做出其它回应了。”
“你明明可以思考任何想法,做出任何行为,无视任何禁忌,跨入你只差一步就能跨入的神性之中,你却说你没法做出其它回应。”她侧了侧脸,“你在撒谎吗?”
萨塞尔咧开嘴唇。“你一直都能看得出来。”
“我是一直都能看得出来你的谎言,比你自己更了解你。可我不是你的救赎,甚至除了言语的抚慰以外,我从来都没给你任何东西。”卡莲说,咬在他脖颈上,用舌尖挑出破裂的血管,仿佛这是最深沉的交流。“为何还要坚持这种感情呢?你的救赎只能由你自己给予,如果要期待我,那你简直是疯了。”她轻声说,湿润的呼吸紧贴他耳畔,带着柔软的腔调。然而铁锁穿透胸腔,将他们越发紧密地勾连、挤压,锈迹斑斑的倒刺划开骨肉间的空洞,使得鲜红的心脏在胸口暴露;一条条血管从中探出,朝外蔓延,最后如乱麻般缠绕,抓挠不休。
“那你呢?”
“我是罪孽,”她也用诡异的声调低声回答,把食指抵在他们唇间,她笑起来,“在这无数多种罪孽之中,世俗的情与爱却最黑暗呢,只有痛苦、折磨和侮辱的总和才能勉强比较。”
“那洗去一切的罪孽的你,会成为完满的人吗?”
“我只是罪孽,我不知道我会怎样呢,而且也缺乏兴致。可是......”
“你想看到我成为完满的人吗?”
“是的。”她在笑。
“这可比想象中要难。”萨塞尔道。
渗着血雾的眼睛稍稍一垂,似乎是略略点了点头。由心脏蔓延而出的血管如荆棘越缠越紧,跳动的声音逐渐成为同一个声音,呼吸的声音也逐渐成为同一个声音。卡莲将双手紧扣在他背上,两颗心脏紧贴,嵌入两个空洞的胸腔,——她的眼瞳发出光芒,将整个世界映得一片血红。
“那就让我推你一把,好吗?”她还在笑,“虽然这只是场梦,但待到你发觉它们代表的真理,你就会记起一切了。”
几何线条撕开的裂缝在血泊中蔓延,不断分叉的手臂呈抛物线延伸而出。这些完美的黑色弧线相互交错,同时刺入他的意识。无数人的痛楚和哭号颤抖着汇聚拢来,仿佛他是漩涡的中心,要汲取周遭一切......
然后——
......
卡莲从梦境中把做梦的萨塞尔找到时,他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了。
她不知道该谴责罪孽利用了他的信任,还是该叹息他全然对她放开的心灵。这事本不该发生,毕竟他跨越的界限很多不朽者也无法相比,足以成为伟大的生灵。可黑巫师只是闻到她灵魂的味道,就彻底放下了戒备,简直像个无知的孩童。在她迄今为止的印象中,抱她的这个人一直是个坦诚相待、毫无保留的灵魂,而她能给予他的一切却只是言语的祝福,就像既没有根须也无法开花的枝叶。
时至如今,她变了很多,萨塞尔却还是那个心怀悲苦却不言不语的人,示人以黑色的爪牙,自己却将真相封闭在缄默的灵魂深处;就是这样的人却全盘对她放开心灵,给她指明了自我,也让她从中感到最深切的罪行。
是她的罪行。
此时房间里只有沉默,女婴在酣睡,而阴影中,罪孽的轮廓几乎和她一模一样,她们相互注视了很久,随后她逐渐消失在她的影子里。卡莲扶着萨塞尔躺在自己腿上,默默抚摸他散开的黑发,这种轻轻的抚摸似乎重复了许多遍,可每次他都能得到荒谬的满足。
似乎不知何时萨塞尔醒了过来,不过他还是没有睁眼,就这么抱着她躺倒在床上,靠在她怀里,细细地嗅着她身上的气息。他的饥渴和需要已经在梦境中满足,如今他重新回到疲倦之中,懒得动也不想动。
“我做梦了。”萨塞尔突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