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了不起啊,戴安娜,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你有共同之处呢。如果给对方散发负面情绪也能算共同之处的话。”
“我也一直这么以为,我这辈子都没有见过比你更热爱冷嘲热讽的人。如果不是萨塞尔拥有的力量占据上风,恐怕他也差你一筹。”
“我这是好心的奉劝,和他满怀恶意的诋毁差远了。”
“好心吗?也许是吧,有时候我的确这么想。你可相信,我直到现在也很感谢你在白塔陈列馆的援手,以及那段不算漫长的共处。不久前的时日里,我都有点怀念你无时不刻都让人烦恼不已的讽刺了。说实话,有些还是挺有意义,虽然最后还是失败了......”
“干嘛要说这么多余的最后一句?难道你还在耿耿于怀吗?”
“倒也不是耿耿于怀,只是觉得自己的确没达成老师的要求......该怎么说呢?失败之前,天空之主教导过我很多,失败之后,她又教了我更多不同的,——不止是巫术。”戴安娜说,注视着黑暗中那双红光闪烁的眼睛。片刻之后,她抓住她温暖而放松的手,把两人的手指交叉在一起,然后几乎耳语般讲了起来,“虽然有点埋怨的意思在内,不过,我最近这番有违常理举动其实和萨塞尔无关,都要多亏天空之主的指教才对。”
“神明教了你这么多伟大的知识,结果你就记住一个肆意妄为了?”
“我更愿意称之为不要把自我压抑得太久,多少让行为遵循内心。”
“那你内心还挺污秽的,戴安娜。”戴安娜感觉到苏西笑了,黑暗中,她的声音其实甜美和悠扬。她往上抬头,用鼻尖轻轻蹭了一下她的鼻尖,然后才停下,和苏西对视。
“只要我表现得合乎他人想象,”她说,“内心怎样都无所谓。”
“你还好意思说出来?”苏西撇撇嘴,“反正我的想象中,你完全是诗文批判最多的那类贵族官僚。在赛里维斯的大学生眼里,你这种人,是要被吊在路灯上面处死的。我现在就能在梦境中构筑出你风干尸体的模样。”
“我觉得他们是没有机会了,”戴安娜反驳说,“如果和平年代能够长久,也许他们会得到政治、权力,悄无声息地改变下层结构,——然后,他们就能逼迫上层作出应对或改变。不过随着战争和灾难的推动,在我们能够预见的一切征兆和启示中,各项政策都会逐渐收紧。以后,就再也不会有反对的声音了。”
“你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是一副既得利益者的腔调呢,戴安娜。就阶级而言,我很想就如何批判你这种人写一本书。”
戴安娜哼了一声:“如果我是既得利益者,是官僚贵族的话,那你就该是奴隶主了,苏西。我从没听过勒斯尔哪儿的官僚、贵族能合法剥仆人的皮。”
“那是我在帮真正的奴隶主干活。除了应付萨塞尔烦人的指派以外,我也从来没把自己置身于权力体系之中。”
“那你的钱财是从哪儿来的?”
“我直接拿萨塞尔的钱,我这是自己为自己劫富济贫。”
“你的歪理可真够多的。”
“我可没有你那种把话装点得合情合理的本事。我只是一直活的比较自我,远离社会关系,所以不会对任何人有何歉疚心理,仅此而已。”
“真的没有吗?”
“你对自己奴役和压迫下层阶级有过歉疚心理吗?”
“维持社会秩序的效率运转,总要有人付出牺牲。”
“这是你的信念?”
“人们都在为了各自的信念伤害别人,是这样吗?”
起初戴安娜以为对话跳跃太快,苏西不太容易理解,但苏西似乎也听萨塞尔讲过这番话。“听得出来,这是萨塞尔眼中的世界。”苏西说道,“对老棺材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必要的秩序或准则。他总是跟我说:一切都是为了维持阶级压迫精心编造的谎言和幻觉。谎言和幻觉控制着世界运转,让人服从或信仰。谎言挖掘出人们天生的奴性,成为他们深信不疑的世界真相,——然后,幻觉就会成为真相,或者说,至少是和真相毫无区别。”
“你相信吗?”
苏西起初没有回答,过了片刻才说道:“萨塞尔是个疯狂的家伙,这是由他从出生到现在的一切经历所决定的。如果你想活的正常一点,而不是活成他那样,就不要听信萨塞尔任何理论。”
“那你满足于在他羽翼下生活吗,苏西?”
“我不在乎,我不相信谎言也不相信真相,不相信秩序也不相信混乱。哪里伟大的知识更多,还能让我安心探究,我就去哪里。这是我唯一在乎的事情。”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总在谈论阶级呢?”
“你说萨塞尔的理论吗?”
“不,不是这个。我说的是感情更偏向于普罗大众的看法。你知道,萨塞尔的言论缺乏人性本身,和你平时拿来抱怨我的差远了。”
“怎么,你很好奇?”
“那不像你会说的话。”
“怎么就不像我会说的话了?”
“我可是了解你了解得很清楚了。”
“你?”
“我。”戴安娜对她说,把嘴巴往前挪了些许,轻轻碰了一下她那毫无防备的微启的薄唇,舌尖似乎也碰在了一起,带来一股奇异的麻痹感。可是,虽然她出于冲动做了这种事,结果反倒是她受了致命一击,仿佛是被触碰到了她的一根脆弱的神经。她整个人都下意识蜷了回去。戴安娜庆幸自己出于黑暗之中,不至于让她清楚看见她直至耳根的羞红。
“你真丢人啊,戴安娜。”苏西忽然揶揄地笑了,拿手指在戴安娜鼻尖上戳,“我从没见过你这么丢人的‘大贵族’,——索莱尔是不是把你教导得更可悲了?你自称了解我,那么你了解你自己吗?”
她咳嗽两声,把两只手都收回到自己的小腹上,十指相交叠。“因为结果和最初的想象不太一样。总之.......我们还是忘了这事吧。”她再也不想干这种事了。
“我希望你不要一喝酒又把这话给忘了。”苏西说。
“说回刚才的事情吧,”戴安娜很快冷静下来,“我很了解你,我觉得你不可能说出这种话,也不会作出这种评价。”
“这是亚可说的。”
戴安娜吃了一惊。“亚可?”
“是这样。这是战争发生了一年多以后的事情了,当初洛蒂也离开了我们。自从那时开始,亚可就整天在夜半时分骚扰我,趴在我床边上把我晃个不停,不让我睡觉,就只跟我反复叨咕她异想天开的理论。”
“这都是她想的?”
“从来没有人教过亚可,但她就是这么想了。那时薇奥拉也听了她好久的演说,觉得她是个可悲的理想主义者。不过,我倒是觉得,这是薇奥拉受萨塞尔影响太多,先入为主,没法接受其它看法。如今我们都在赛里维斯待了很久,你也应该能够看出来:亚可的想法和这些大学生很像,只是要激进得多。”
“她明明是个法师......”
“是啊,她明明是个法师。”
“背叛阶级的人是很难有好结果的,你没这么告诉过她吗?”
“没有,再说我又不是你,怎么会像你这样去想?”
“听你这么说,我更怀疑亚可这样的理想主义者能不能顺利地活在这世上了......何必呢?像你们另一个室友那样回到家乡去,这又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
她们俩又沉默了,在黑暗中侧身躺着,无言地相互注视,想着同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