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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疫。畸变。满地狼藉的被污染的尸骸。
在索莱尔的印象里,这一天也和那一天很像,是特别令人难受、反感的日子。当初的七城上空,也笼罩着铅一样沉重的乌云。肮脏的湖面上到处都是肿胀的浮尸跟黑糊糊的泥泞,没有动物在被污染的水源旁饮水,也没有人会用这湖水洗净浸满血污的身体。夜晚降临之后,从沙漠深处刮来的寒风撕扯着包在身上的破布,又从废墟的缝隙钻进庇护所里,使得他们躲藏的整个地方到处都是呼啸声和叹息声。
他们就这样呆滞地坐着,裹着头巾和胡乱编织的破布,迎接夜晚时分的严寒。寂静,那里都是寂静,哪怕最喜欢唠叨的人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谈话,唯一能听见的,除了风的吼声和撕扯破布的声音,就是远方令人恐惧的尖锐啸声。
天色越阴暗,气温也就越严寒,和白昼形成巨大的差异。这黑暗不仅是天空的黑暗,也来自饥饿、干渴、肮脏和严寒,来自没完没了的瘟疫的折磨,来自只要他们还活着就不得不永远承受的痛苦。
当然了,和今天一样,索莱尔十九岁那年也是在筹谋和照顾别人,而非是在相反的经历中度过的。他们这些逃难者躺在毁灭已久的文明遗留的废墟里,睡在破布罩着、粗糙的木板钉成的床铺上。为了让病人、婴儿和怀了孩子的女人暖和起来,她也必须带头号召,把人们提供的破旧衣衫堆到他们身上。要是有外出的人进来,推开木门,就能看到许多面容麻木的人,看到从床铺上垂挂下来的许多脏兮兮的破被褥。有些时候她忙得神志不清,本来该让逃难者们欣慰的乱哄哄的说话声、孩子的哭叫声,都会让她心烦得难以言喻。
说实话,在废墟里勉强度日的感觉很像是等死,这里很闷,黑夜越来越长之后,又变得很冷。人们夜里睡觉的时候都不会脱靴子和衣服,能裹着头巾和破被褥就要裹满头巾和破被褥,免得半夜被冻出事,又无药可医。
头发蓬乱的老人们挠着灰白的头发,默不作声地烧火烹煮被污染的水,指望多少能让活人喝下去。能劳作的人都会外出寻觅希望,带来多延续一段时间生命的物资。不懂世事的孩子在各色各样的枕头、包裹和被褥上爬着玩耍。也许就是因为有这些出生不久的小孩子,才会让人们的想法得到一些改变,——至少是不那么麻木,觉得这样苟活着就是在等死。
她总是想起自己童年时代的好朋友,想起逃难时照顾过自己的老人,想到春季,想到绿洲,想到被瘟疫侵蚀的妈妈,想到破旧的衬衣,想到扔给婴儿之后再也没拿回来过的棉被,想到猎弓和被弓弦磨破的手指,想到无处不在的瘟疫,想到之前被抛弃的庇护所,想到自己的头发很久都没有洗,沾满了风沙和凝固的血。而她想起的一切,就是她已经失去和即将失去的一切。
她总是会看着自己缠满绷带的手、脚和胸膛,看着她渗着血的膝盖、双脚和手指头。当然,这已经不是那双无聊地拨弄头发和衣摆,想让自己在湖水的倒影更漂亮一点的手了。这已经不是那双在温暖的湖边跑来跑去,被灌木从扎得痒痒的腿了,也已经不是打猎回来时街上行人瞩目的那双腿了。
她想着这些无聊的、似乎再过不久就能忘掉,却又总是忘不掉的事情。有时她带着队伍外出,会带回失散在外的逃亡者,让这些绝望的人们也加入这个本就希望渺茫的团体。理由当然很简单,因为,总是在有人念叨,“请你们一定要找到他们,请告诉他们,他们的孩子、妻子和丈夫在这里。”
外出的队伍,不是总能找到其它逃亡者的,所以,每次回来,也总是有很多人探头看她,——悉心地看她身后的人们,然后他们摇头,又笑,又叹气,有的俯身向着孩子或是空荡荡的被褥趴下去,就直接哭了起来。
这些人哭的理由很简单,叹气的理由也很简单,要懂他们的心情既不需要什么对话,也没有任何难度。不过,这总归是让人心情沮丧的。又沮丧,又消沉。
摆出安慰的笑容倒是很简单,不过实际上,索莱尔对一切都很悲观:没有谁能把他们送到有希望的地方了,瘟疫和灾难之潮也永远都不会结束,不需要冬天过去,黑夜就会永远遮蔽白昼。这些荒谬的、扭曲的灾潮会侵蚀整个七城,待到他们死去,又会侵蚀其它板块和陆地。它们永远都会在天空中尖叫,瘟疫也永远都会在大地之上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