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仔细端详了国王陛下一阵,然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无法救赎,”她回答造主的提问,“她以为的救赎只是在奴役。对她来说——桂妮薇儿是她的证明,是她的战利品,是她的庇护所,但唯独不算一个人。”
说完这话之后,阿尔托莉雅注视她的神情就像在说:这个浅薄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而桂妮薇儿呢?狗子用本能可以感觉出来,她死人一般温和的面孔,无论对谁都存在的关护,以及她捉摸不定的真心,都令阿尔托莉雅散发出忧惧的气味。事实是,这位国王陛下确实深切地爱着她,但这样的爱只不过是欲望的阴暗面而已,只能令被爱者感到痛苦,根本没有共存的可能性。
当她是桂妮薇儿的时候,她能感受到“自己”那些痛楚和折磨皆有的记忆。“她”必须铭记其它人冒犯阿尔托莉雅得到的教训,有时心中不忍,也不能提出任何意见,尽心尽力地安抚她,自己却一声都不能吭。唯独国王陛下发自内心的爱慕、肌肤相贴的温暖和卡米洛宫殿的景色,才能给“她”笼上一层甜蜜却虚幻无比的迷雾。
这迷雾恍然如梦,会因依偎和触碰感到梦幻般的甜蜜,会因祝福得到庇佑,会在温软中意乱情迷,会用美妙的古语低声呢喃和诉说,会让人感到美好的记忆在心中轻轻流淌。但当“她”瞥见实际上发生的一切时,才能感觉到,周围其实一直冰冷而可怖,从未改变过。尽管幸福的迷雾和细雨切切的神秘幻梦一直在笼罩着,但迷雾所笼罩的,也永远都是一滩死去的淤泥和沼泽,就是这样。
“很好,”萨塞尔说,“你还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真相已经揭示。”狗子说,因为他的赞赏露出童稚而欢欣的笑容,——她能看到和诉说一切,但她不理解其中的体会,也不懂什么叫感触。“我看到她已经别无选择。”她带着好奇眨眨眼睛,“如果她相信自己的爱情,她就该放桂妮薇儿离开,如果她还渴望她唯一的救赎,她就要继续去折磨,然后否认自己的爱情!”
然后萨塞尔叹了口气:“但她什么也不会选,她并不拥有这个决心。她只能拥抱自己的无能。”
狗子感到阿尔托莉雅的脸色变得阴暗。由于桂妮薇儿确实在这里,她无法像单独面对造主时那样否认和抗拒,甚至,她连一切反驳的言辞都无法诉说。是否因为狂风灌进了嘴巴和耳朵,让她无法开口说话呢?遥远的海浪还在低声呜咽,战场上不断有凄惨的声音在疯狂而恐怖地嘶叫,不断有深陷绝望的人自言自语。狗子总是能听到这样的声音,听到人的个体的绝望和痛苦,而非整个战场本身。
狗子面色平静地叙说着她们俩痛苦的生活以及她们迷雾一样的爱情,——阿尔托莉雅是个伟大的君主,可她也是个傻瓜,是个感情上的胆小鬼,她不敢看清爱人的真心,因为她恐惧,不知道自己唯一的救赎究竟有多厌恶自己。她总是在抱怨,说自己无法承受整个国家的负担,说贵族和大臣都要反对自己,而且她总是想要桂妮薇儿和她一起分担她自己的痛苦,却又不想分担她爱人的痛苦。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阿尔托莉雅自己诉说自己一样,没有任何分别。
“但一些事......”阿尔托莉雅终于开口,话语却干巴巴的,“总归还是能弥补......”她是在对桂妮薇儿说话,萨塞尔却很不在意地开了口。
“不能,你没有看出吗?”他说,“你在和一个活在这里却已经死去的躯壳说话,——难道你认为一切都是可以弥补的吗?”
“当然是!”
“那我请你住口,”他说,“因为你,你的孩子才选择了痛恨,一辈子都要活在童年的阴影中,因为你,你的挚友才选择了背叛,然后心甘情愿被执行死刑,因为你,你爱的人已经没有完整的心和思想了。所以你还要怎样呢?只要她还有个空荡荡的身体待在这儿,你就要继续折磨她吗?唉,你还真是令人佩服,国王陛下,想必这就是你与生俱来的缺陷吧?”
“是的,是的,缺陷,当然是了。与生俱来的缺陷。我在私人感情上就是个傻瓜,无法感觉到爱人的恨意,但是一切,这一切!难道——”
“我没有恨意......陛下。”这时候,桂妮薇儿低声说道。
“撒谎,”阿尔托莉雅摇头说,“不,你不必这样,不必。我承认我的一切错误。但是,还没到太晚的时候,还没......”
“我会尽力。”桂妮薇儿说。
“尽力做什么?”
“我也不清楚我尽力......我到底该尽力做什么好呢,陛下?他们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迷雾如果被揭晓了,不复存在,我也就不知道该怎样像过去那样,为您分担那些我总是都无知的东西了。”
阿尔托莉雅看着她,脸色越发阴暗,然后竟笑了起来,那是一种无声而扭曲的笑。她用手捂着脸,过于用力以至于手背绽开了青筋,把她煞白的额头都抓得发红。
“我不是在说你无知,我只是......”
她无法抑制自己的笑,脚步晃动地往桂妮薇儿走,却好像怎么也没法走到她身边去。然后她单膝跪倒在地,低着脸,手指抓到头发上,接着又揪扯到她前胸的衣服上,像是要把心脏掏出来撕烂一样。而桂妮薇儿无助地站在她前方,还是习惯地想伸出手去。
“这是没有意义的,桂妮薇儿。”萨塞尔说。
“可我该......”
“你知道你该做什么。”他用叹息般的声音说着残酷的话语,“去终结你的生命吧,这样一来,她就不需要做出选择了。”
“你说什么?”阿尔托莉雅猛得扭过来脸,无法置信地盯着萨塞尔,然而狗子知道,桂妮薇儿被说服了。是的,她被说服了,在她看来,这确实是唯一的解决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