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实没有想到,自己的一部分会对自己的另一部分有这样高的要求。”
“自我评判是你和我一直在做的事情,我想,其它很多人也都会做。”她说道,“不过,作为结果的抉择呢?究竟是摒弃那些拖累我们的情绪?还是坦然地接纳它们?亦或像这段时间以来的你一样首鼠两端、随波逐流,既不愿意摒弃,也不愿意彻底接纳,于是最终受困于自身的困境呢?你会落得现在的下场,就是因为你迄今为止的犹疑。”
“犹疑吗......”
“从青年时代你和希丝卡初次萌生恋情,一直到现在,你那些诸如爱、谦卑和自我牺牲的光明神殿倡导的善念,——它们被压抑了太久。你平日表现得自私贪婪,不过它们依照存在着,某些时刻就会无法抑制地迸发出来。作为压抑太久的后果,你迸发出的自我牺牲的意愿甚至会超过世俗世界的殉道者,最终作为结果,你会不可避免地把自我投入死亡的怀抱。”
她在指责他关于神尸和锁链的抉择,不过她说的对。
“还有欲望,”被梦见的人续道,“谈及欲望,它当然和牺牲同样了。你看起来肆意妄为,拥有扭曲的兽性,其实是你往常以理性把欲望压抑得太过苛刻,同时又舍不得将其彻底摒弃;这种理性的压抑让欲望逐渐膨胀,最后越发无法抑制,就会孕育出扭曲的怪物,有时迸发出来——就会比那些纵欲者更加扭曲。”
“我以为,”萨塞尔说,“仅仅如此,我是不会作为附身者被锁链选中的。”
“当然是因为肿胀之女欣赏你这样看似理性实则混乱的灵魂,所以她才会出现,所以她才会引导你的欲望,所以它往更极端的方向扭曲。”
“锁链也好,欲望也罢,我当下的处境很大程度上有千面之神引导的成分。不过,接触带有邪性的真理总要付出些许代价。”
“为了跨越界限,不计代价地顺着真理之路前行,——这不是一如既往的坚持吗?没有什么可责怪的。”
“这么说来,你不是理性。”
“我确实不是理性。”她走到凭栏旁,眺望下方死寂荒芜的灰色沙丘,“你也无法用任何人的情绪来概括我。况且呢,——我也不以为理性比激情或欲望更高明,倒不如说,在我看来——理性和光明神殿希望的爱、牺牲和谦卑是相似的东西,一样可悲,也一样被信奉者自认为是生活的真理。它还不如欲望和激情呢。”
“何来此言?”
“很简单啊?理性也是人自以为自己优于动物的虚构的理念而已,不是吗?实际上,理性的、平静的心——其实就是奴隶式的道德。这样的道德呢,使人具有畜群的心理,认为自己是由固定好的善恶界限所决定的。它永远鼓励每个人都平庸地彼此相似,彼此平庸的趋利避害,以便构成社会。如果每个人都由理性决定,大家就都放弃对界限的怀疑,然后安心为群体当个安稳的螺丝钉好了。稳定安宁的死板生活、庸碌的趋利避害、以及放弃对黑暗与未知的追求,既然理性认为这类抉择有利于生存,还有什么必要把温暖怡人的界限打破,走向危机四伏的外界呢?你以为理性比其它情绪更好,这简直荒谬。”
“穿过界限的意愿根本和理性无关吗......”萨塞尔沉思着说,“你确实是对的。”
“当年你背离安宁的生活和美满的爱情,就为让自己去往更高层面的黑暗和未知,这是理性吗?”她叹了口气,然后转过身来,侧着脸端详他,“当然不是了。这明明是——愿望,这是——对根本性的自由的追求,它是由非理性的意愿决定的。我想说,不是你出于理性的趋利避害的意愿去做,而是你出于拒绝被关在任何界限之内的意愿去做,听懂了吗?说是意愿似乎不太准确呢,嗯......也许......说成勇气比较好?因为你愿意相信,而且有勇气去做,你相信,——只有这样,你才能自己决定自己,而不是被这群体希望你成为的样子所决定。想想光明神殿想要用你的爱和牺牲来重新塑造你吧,我不认为我们的贞德小姐会拒绝。啊,不......”
说到这里,她脸上带上了邪性的笑,“说是扭曲你才比较对吧?拿信徒群体的利害和他们规定善恶准则当作借口,实际和肿胀之女扭曲你的方式不分高下呢。”
“如果说你是这样的意愿,”萨塞尔问,“你对我放开心灵的目的是什么?全然是为了你自身的自由,为了不再作为幻象存在吗?”
“不要把我想的这么自私,我自己。我是真相,我是意愿,我对你诸多情绪的厌恶不代表我对你的厌恶。只是......我看到这样的你留恋于俗世间一切,所以感到无比可悲,也仅此而已。打个比方吧,这就像看到生满锈迹的刀,不由自主想把它折断,就像看到碍眼的杂草,不由自主想把它踩碎,亦或弯下腰去,伸手拔掉,——你能体会这样的心情吗?啊......我忽然想起来,等会我们的心灵和思想之间将不再有隔膜或阻碍,你会理所当然地体会到我的心情。
“总之既然已经说了,这件事先告诉你吧,我的兴趣很少,拔草是其中之一,很可能此后不小心把你在乎的什么人弄没了,希望你先做好相应的心理准备......
“当然了,你是爱着某些人的,同时我想你也知道,我不可能会爱任何人,只除了我自己。既然同为一人,我姑且还是爱着你的。我对你放开心灵,我把我的一切领悟和思想都交给你,其中的理由,不仅是我不想继续当个幻象,也是我不想看着你空有对因果脉络的洞悉却落得这等下场。真是一点都不争气......要感谢锁链把你的各种情绪都唤醒呢,越活越回去的傻瓜。”
她彻底转过身来,表情平静自然,仿佛白瓷雕刻成的面具。她伸手,握住他的手搭在自己柔软的胸口上。“当你触碰我的时候,你感觉到了什么,”她并不在意地问,“我自己?”
“对性的希求。”萨塞尔皱眉回答道。
“是了,就算欲望不在此处,你也拥有对性的希望。”她情绪自若地说,“为了让你明白‘我懂得你的一切情绪,并且要比你自己更理解’的回事,我就在这里告诉你吧,——性和你被锁链占据的欲望不是一回事。性的语言是一种和爱情相关的语言,袒露肉体也不仅仅是生理行为和贪欲的揭幕,——它是心灵希望拥有自由、希望消除距离、希望不再有隔膜的象征,以及表达。至于你被锁链占据的欲望,仅仅是不必要的贪婪罢了。就算没有欲望,对性的希求也照样存在,你想明白了吗?它是爱的附属品。
“所以,欲望的存在其实怎样都好了。既可以存在,也可以不存在,无论如何都没有绝对的必要性。在这个时候,——你和我之间身体的贴近不是性欲的摧动,而是心灵的摧动。倘若你想抱我,这也不是繁衍后代的手段,而是一种爱的仪式。于是,你最好明白,爱的仪式不是自娱,不是残虐或贪婪,而必须要是心灵之间的呼唤和应答。我没有感觉到羞耻,你也没有感觉到贪欲,理由很简单,——这是因为我告诉了你,爱就是从心灵之间消除距离、秘密和羞耻开始发生的。倘若心灵和思想之间没有距离,也自然不会存在什么羞耻和畏缩,更不会存在什么防备或谨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