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的怜悯刺痛了他,让他难以承受,他觉得自己在卡莲面前越发软弱无力了。
萨塞尔知道,如果说谁的生命可能无法提供任何解答,那他就算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毕竟他已经走到这种地步了。这世上能当做参照的人生太多,能当做答案的人生也太多,要说是哪些人的话——那就是那些比其他人活得更好的人,以及那些更有历练的人;但是,没有谁的人生能当做他的答案,毕竟,——他已经走到这种地步了。于是他需要黑暗,需要封闭,并需要用理性来时时刻刻地审视自我。他总是需要。哪怕站在人群当中,他也只能自己给自己提问,自己给自己解答。
正是靠这种自我审视,靠着一次次决定该做出什么选择,他才走到现在。而且他也的确从中得到了成果。
卡莲知晓这些。
她不仅知晓他的习性,也知晓他为此做过什么,以及伤害过什么,却还是要用这种方式来给他提供解答。那就像她的灵魂是一本书,却要毫不设防地翻开每一页,给他观察一切,就为了给出一个答案。她是有智慧,了不起的智慧。但是,智慧给不同的人带来的却是不同的东西。他用智慧来满足欲望,寻求力量的同时也在灵魂上缠满了诅咒、贪婪以及各种极尽想象的罪恶;她却要用智慧走向神性,沉浸在他认为不切实际的梦中,为一丁点寥寥的“意义”就完全献出自我,对可想象或不可想象的一切都充满善意。
永远都是这样。
萨塞尔是爱她,但他对卡莲的爱很多时候都是出于自私,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是他的聆听者。他指望从卡莲身上获得寥寥的慰藉,指望从她身上获得一些美好的、让人怀念的事物。但是,她却在质疑他的习性本身。
说到底,他们两个相信的事物是完全相反的。
是的,他应当给予反驳,可他现在既没法去对她作出评价,也没法对她的质疑作出回应,因为他完全做不到,因为她责备她的方式不是教说,而把她的心打开给他看,好让他明了:她是怎样在这种惨烈的世界里活下来并走到现在的。这让他既感到惶恐也感到难以置信。惶恐是因为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远超过他的苦难,但这苦难却造就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人,难以置信是因为就算如此,她还在为那种过去仅有片刻的追忆给予他爱情。
可那追忆到底是什么呢?是他洞悉了她心底最隐秘的痛苦,并将其告知于卡莲的那一刻?还是他们在亚斯基洛奇的战场上时,他在她面前倒下的那一刻?
黑巫师也不完全明白。
萨塞尔的大半生都是在死亡边缘的挣扎中度过的,他也是被这种苦难造就的。当初他走过帝国和自由城邦的战场时,渔夫之子就已经死去了,他的视线开始投向截然不同的方向,他的世界也变成另一种色彩,更阴暗,也更苍白。那就像是燎原大火,惨烈的现实在他的世界中熔出一个个森然巨洞,将其炙烤得无比焦黑。
在战场上,每个人都是这样,他只不过是更极端罢了。当然了,这不是理由或借口,只是一件事的起因,是他的起因。
那这个叫卡莲·奥尔黛西亚的人呢?
她简直就是个无法触及的幻象,是这个惨烈的世界里最不切实际的东西。因为她总是在施救,总是在承受,也总是在理解、宽恕其它人身上的缺陷。不管怎样的人与她在一起的时候,早在这些人冒犯她之前,她就已经给予可称荒谬的宽恕和原谅了。这种性格简直无可救药。
是的,萨塞尔的确觉得她无可救药,在很早以前他们相遇没多久时,他就这样认为了。然而这种无可救药的性格却不是天真或幼稚造就的,也并非是无知和愚蠢造就的,是在她承受过苦难,承受过现实在她的世界上熔出一个个森然巨洞后才造就的。善意总会付出代价,救赎也总会让自己身陷苦难,但对于早就彻底牺牲自我的人呢?对于只是拥有片刻的幸福当作回忆就能满足其整个生命的人呢?
当第二次毁灭的威胁和愈演愈烈的战乱为他们的整个世界都蒙上阴影的时候,他怎么可能像她一样,从那点仅有片刻的回忆中寻找慰藉,甚至把那当作整片阳光?
毕竟,美好是惨烈的现实中被遗忘的受害者,而且总是第一个。
有时候他甚至不知道卡莲爱的到底是什么,究竟是她眼前这个活着的人?还是只存在于她心中的他们那片刻的回忆?
而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受怜悯的人成了他这个黑巫师,而给与怜悯的人却成了她这个修女?
卡莲把手伸过来,他则默默地吻了吻她的指尖,比他应该表示的要尊敬得多。与此同时,在他肩胛之间来回传递的那种颤抖也在逐渐减弱,它钻入嘴里成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抬起眼睛,默然地看着她——在她的脸上既感觉到责备,也感觉到祈求。
萨塞尔知道,在这个时刻里不应该沉默不语,但是他搜肠刮肚,却找不到应该表述的话语。他越感到自己应当独自承担,应当从自我审视中用理性来获得力量,用这力量来获得所有他该获得的一切,就越发在她的责备、怜悯和不求回报的爱意中感到难以忍受的软弱。卡莲还在向他微笑着,那笑容安详而明朗,也和过去那时一样,一模一样,似乎能扫清一切阴霾。但难道只存在于过去的片刻的回忆,只存在于过去的片刻的欢欣和幸福,就能让一个人为此受用一生吗?
当然不能。
他的自我无法改变。他要么就活在到处都是阴影的当下,要么就活在似乎全然是黑暗的未来,共同之处在于,两者皆是未知且捉摸不定的。对萨塞尔来说,世界的形式是一个宏伟的几何学,过去的重要性只在于些许褪色的文字,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什么过去,只有历史遗留下来的残渣以及未来将要面对的威胁。在他眼中,所谓的“预兆”乃是指引和方向,“现在”则是一个点,一个不稳定却无比重要的支点,而生命组成的杠杆就要靠这个支点来撬动命运。
但她的手还是没有收回去。
“你能看着我的眼睛吗?”在长久的沉默中,卡莲问,依然是那么平静。
他抬起头。
即便在深深的阴影当中,她的面孔也如此梦幻,就像从世界的裂隙里露出的一缕彻底的洁白。萨塞尔再次意识到自己对她有多么强烈的欲望。这种欲望太过复杂,也太过难以言语,不像他对其它人的欲望那样容易知晓。现在已经不是他在洞察她,而是她在洞察他了。这双眼睛的目光反映了他的心灵,而在她的脸上如同映在镜子里一样,深化到他自己也无法认知的程度。
而她还在笑。
也许这是一种哪怕被苦难折磨到尽头也能保持安详的微笑吧?也许这是一种能够洞察他的一切的沉静的微笑吧?也许这是彼世的亡者面带这种微笑观看此世的活人吧?
“眼下我已经把手伸给了你,我想给你一些可能没什么意义的梦,还有一些可能没什么意义的祝福,你愿意接受我吗?”卡莲的笑似乎变得柔和了,也距离更近了,似乎是她主动想要靠近他一样,似乎是她站在岸边朝倒在泥沼泽里的他伸出手一样。
他不由自主地盯着她。
卡莲·奥尔黛西亚浑身一丝不挂地坐在他面前,银发却闪着金色的光辉,好像是黄昏时分刚从大海深处泛起的银白色浪花泡沫,折射出阳光的色彩。她的一只手和他的手轻轻扣着,另一只手则下垂着,轻轻地掩着那个裸露着的地方,似乎真得是像刚从大海的泡沫中诞生的不染尘埃的生灵一样。她那半张着的微笑的嘴唇就像是刚轻轻咬过一口苹果,显得鲜红,头发如同浅色的烟雾,上面层层的波纹正如水上缥缈的波浪,也让她整个人都像是随时都会散开的幽灵。
“卡莲!卡莲!”萨塞尔重复着,努力抓住这个幽灵,就像害怕她融化一样,把她的手紧紧握住,接着他却跪在她面前。
“别这样,萨沙......你就不觉得害羞......你又在发疯了吗?”
他这反应太过出乎意料,弄得卡莲脸颊发红地往后退,侧着的小腿也在慌忙地后退中贴在他肩上,只是握着的手却没有放开。若说她觉得害羞,但也并不厉害,只是略略转过脸去,也还在看着他,似乎她早已习惯:他干出什么怪事对她来说也都不算特别奇怪了。
这个时候,她离他更近了,那种神圣的感觉似乎消失了,但萨塞尔却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这正是那个居住在小教堂里的说话很不客气的修女,一个医生,在一四五七年的春日的清晨,在法兰萨斯学院的尖塔里,穿着一身白衣,弯着腰细心地处理伤口。这是握着他的手的修女奥尔黛西亚,也是遥远而陌生的幽灵奥尔黛西亚——是二者合一。
我对她有难以言说的敬爱,但我也对她有极其贪婪的欲望,萨塞尔心想,由于微妙的错乱感而陶醉不已。他是跪在她面前,是对这个幽灵感到超乎情欲的敬爱;但在他眼中,也映着这个仍然纯洁却又因他而沾满罪恶的躯体——就像一朵因为他而开放的花,向他发散着他所熟悉的那种令人销魂却又让人害怕的香气。其实他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是出于越发变态的情欲,还是出于难以言明的敬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