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塞尔默默地后退了一步,但还是站定了。他脸色惨白,几乎要变得铁青,却坚持默不作声。他用阴郁凝滞的眼神回望过去,毕竟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米伦丁呼吸急促,眼睛圆睁,像是要瞪出来一样。
“喂,‘贝特拉菲奥大人’,您铁青着脸是什么意思,是想对我表达什么?嗯?”
萨塞尔只是毫无表情地看着她,但一声不吭,就像一堵封死的石墙伫在原地。与她默然对视的一幕如此难忘,以致于现在从脑海中翻起,他也明了这种态度近乎于傲慢,似乎每一个精确的细节都让他承受更严重的质问。不远处的斗室里,高亢的闷哼声下可以听到潮湿的喘息,床铺随着耸动声嘎吱作响,就像是垂死的病人正在竭力挣扎。这声音如同腐败的沼气反复堆叠,挤成越来越闷热的浓雾,同时也显得越发刺耳。他们好似被怪诞、迷狂的梦魇的旋风所席卷,在半空中打着旋,吐出无比恶毒的埋怨和诅咒。
当然了,在那个时候,萨塞尔不仅没有贪婪的情欲,反而对那些丑陋的渴望感到扭曲和恐惧,就像是有人捧着一把火在烧灼他。
也是正那个时候,米伦丁一把拽过他的肩膀,拼命把他摁倒在床上。她弯下身,紧紧贴着他的脸,对着他的双眼。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到底在跟我搞什么,嗯?你是来这里展现你的高尚吗?顺便也展现你的怜悯和同情?那我还真就是个不幸的人啊,这么不幸的人为什么还不去死呢,你说是吗?是吗!多谢你提出这一点了!”
她还在死死揪着他的肩膀,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抓紧又松开,就像猫爪子一样隔着衬衣抓挠着他的身体。炽热的空气还在加剧,疯狂这个恶魔已经守候在门口;斗室里嘎吱嘎吱的声音还在执拗地响,被熏黑的破墙边上奄奄一息的暗红色烛火就是它可怕的眼睛。
“不了解女人,是吧?”她继续问道,声音显得越发尖厉刺耳,“就这样你还要评价我,——评价我?说到底你坚持的到底算是为了什么,你相信的又到底算是为了什么?看不起这种肆无忌惮的生活,是吗,看不起这种轻浮的习性,是吗,贝特拉菲奥先生?而且你竟然敢跟我讲这个,——用这种态度?这就是你诠释自我和诠释世界的方式吗?这就是你诠释你自己的价值的方式吗?好,是,你说的对,非常正确,我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也肯定跟你这种自认为高尚的东西完全不像,那我现在把这句话给你,我——”
萨塞尔再也无法抑制怒火,把她从自己身上猛然推开,她后脑勺咚得一声撞在墙上,看上去好痛。在闷热的夏至久久不息的呻-吟中,在疯狂的话语声中,他已经有些发蒙了,随后他便用迅速而果断的动作拔出匕首,也做好了释放巫术的准备,只需要嘴巴开合就能把她点成一团灰烬。但米伦丁既没有看见他湿淋淋的沾了她口水的表情狂躁的脸,也没有在意他手中的匕首。她也懒得起身,就那么坐在墙脚,发出一阵讨厌的笑声,接着她就仰面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陷入死一般沉默。
那个时候,是玛琪露为自己逝去的过去——为她在这个永远是疯狂而自行其是的世界里死去的天真——感到恐惧和荒谬吗?亦或是她还是在表演呢?萨塞尔也不确定,但在当时,他只感到困惑。
沉默。
一切都出乎他的预料,并逐渐变得荒谬怪诞,情欲、马戏和歇斯底里混做乱糟糟的一团,在阴暗的斗室里露出它色彩斑斓的丑陋的怪脸。萨塞尔手指抽搐了一下,接着收起根本用不着的匕首,在这房间里焦躁地踱步,考虑到底该走迷道逃跑,还是赌自己不会被凯里萨苏斯的追缉者发现。米伦丁斜眼瞥着他,一声不吭,——他一次又一次地来回踱步,她还是一声不吭地斜眼瞥着他。他最终只能停在她身旁,手指抽搐,俯视起她来。然而她却把赤裸单薄的肩胛骨收紧了,肩头朝内洼,脸也低在两膝中,似乎她要收敛那些她不该表露的东西,正把自己的情绪压进胸膛。
他没见过这种复杂和压抑的情绪,不仅感到困惑,也被她弄得心神不安。他准备离开。但在他想要离开斗室,放弃这里,伺机前往下一个残局的时候,她却从角落里伸出一只手。她动作很轻地拉住他,扣着他的手指,轻得像是个胆怯的、祈求情人不要离开的少女一样:
“等一会再走吧,等一会儿,萨塞尔......凯里萨苏斯的骑士和黑域的巫师都来了。”
“你在想什么呢?”他反问道。
米伦丁应了句什么话,但声音却小得让他也听不清。萨塞尔坐到床边上,低下剪短了头发的脑袋,把手放在她赤裸的肩上,试探着晃了晃。
她的脸颊被垂下来的头发遮住了,萨塞尔小心翼翼地拨开这些略显凌乱的金发,让她似是有些发烫的额头和脸颊露了出来。她越发沉寂了,随后就发出了一声低沉、悠长的叹息,勉强笑了笑,却带着些讥笑的意味。
“倒是你,你在想什么呢?”她长舒了口气,扭过头来,“总之,能让我靠一下吗?一下就可以,你不会在意的吧?反正也不会伤害到你宝贵的童贞。”然后她扶着床站起,挨着他坐下来,又打量他半晌,她一缕蜷曲的金发末梢扫过他的面颊和眼睛。她再次自得其乐般地笑了笑,然后径直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动作很轻。萨塞尔神情僵硬了许久,但还是搂住她,把她轻轻抱向自己。手指接触她光洁肩膀的那种感觉已经不再那样让他难为情了。
他很久地坐在原地,默然不语,也没有在烛火下看对方的眼睛。她好像是在叹息。
“您到底是在想什么呢?”萨塞尔继续问,但换了语气。
“自然是所谓的女孩子的生气啦,——这个解释能应付你吗?”
“那你现在呢?”
“当然不会,说到底我们女孩子都是很好安慰的呢,再说我为什么还要生气呢?当然我也不会道歉的哦,你要是不开心的话可以试着扇我的脸一下,要试试吗?”
“不想,但您叹息的声音让人很不舒服,您能笑笑吗,也别用那种看着很苦的笑。”
米伦丁笑了一声,但没有看他。“我当然可以很欢乐地笑了,无论怎样的情绪,我都可以很欢乐的笑。那你觉得这种笑可以吗,要我卖笑给你的巫师大人?”见萨塞尔没有回复,她又坏笑起来,“你干嘛老是这么客气?”
“您不喜欢这种客气的态度吗?”
“我非常不喜欢,你什么出身?难道还是贵族子弟吗?”
“父亲是渔民,母亲曾经是医生。我的祖母曾经是生命神殿的迎春祭司,但也只是普通的祭司。”
“你脖子上也没有带着神殿祭司的遗物啊?”
“您说迎春祭司的遗物吗?”萨塞尔很平静的笑道,“我们这种巫师不配佩戴那种东西。”
“你......”对方蹙起眉毛,“算了,你刚才想睡,是这样吗?现在这样属于浪费时间,你还不如躺一会儿算了。”
“不,我不躺了,我现在不想睡。”
“那随你吧。”
那段时间是怎样的时间呢?也许就是一种让人觉得无助的尴尬吧。
萨塞尔又一次感觉自己被抛弃在世界之外。他为弥补自己所犯的过错来回奔波,为了让“丑陋阴险”的帝国密探们不至于枉死而身陷致命威胁,却指望靠马戏团小丑的施舍度过难关,——而他们甚至只见过一面。现在,他蜷缩在这个狭窄阴暗的斗室里,倾听带马刺的铁靴执拗地敲打着肮脏的地面,而凯里萨苏斯的军官带着他们咔嚓作响的铁靴经过之后,才能听见阴雨连绵的夜晚随之发出深沉的叹息。四壁和黑夜把他俩和人世隔绝了起来,放置在迷雾笼罩的海面上,四周皆是无法捉摸的黑暗。
虽然在触碰一个漂亮的女性,还将她抱在怀里,但这景象仍然让他觉得单调而荒谬,没有丝毫情欲,只有令人不快的记忆。这不仅是因为他初次面对玛琪露那种肆无忌惮的、让他难以接受的生活方式,也是因为他终于对他者坦白了一部分自我,——令人不快的是,他竟然是向这种他认为粗鄙可憎的生活里这种轻浮可悲的人坦白了自我。
“坦白”这个词对他来说很荒谬。至少在此之前,萨塞尔都在让他悄悄疏远其它人,并自己独自承担一切责难,免得把自己拉向这自行其是的世界更阴暗、更底层的那一面。这不仅是因为他不想去揭示尔虞我诈的生活里更深的黑暗和更神秘的内幕,也是因为在那个时候他觉得,那些更伟大的人生离他实在太远,而他的步伐又实在太慢。
慢到他如果不投入更多,就根本追不上他寄以希望的东西。
在那个时候,他就总是在翻阅历史文献,并把历史中那些伟大的英雄编成故事,讲给别人去听。他在初遇玛琪露时递给她的那本书,同样是阿拉桑时代的英雄传奇,记述着那些恢宏而朦胧的史诗。他自知自己几乎无法成为高阶巫师,哪怕比他更优秀的人也很难。希丝卡也许是那种例外,但对他来说,巫师的才能毕竟不是靠爱情就能提高的,而是靠更现实的东西。
而他其实从来不擅长给别人讲故事,他后来编纂历史文献也不是提供他人翻阅——他的故事是讲给自己听的,甚至他在一百多年后讲给薇奥拉的故事也一模一样。直到那个他从梦境迷道带来的女孩睡着的时候,他也依旧会在床边给她讲很长时间。
当沉默越来越难捱的时候,他开口问道:“您为什么不喝酒呢?之前也是,现在也是。”
她却有些惊讶:“什么?”
“您最好喝一点,米伦丁。您为什么不喝酒呢?”
“我不想单独喝酒呢。”
“抱歉,现在我也不太......”
“可我不想一个人喝。”
“我想我该吃点苹果。”
“柜子上有,放在那里就是随便吃的。”
“您不想吃点苹果吗?”
米伦丁没答话,离开他的肩膀,往床铺上躺下去。“你可真不会说话呢,贝特拉菲奥。”她终于说,接着察觉到他落在她粉白的光肩膀上的目光,也没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