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轻风卷过沙砾的深夜里,在那沙丘顶端,她似乎是仰面欣赏漫天繁星,沐浴夜间轻风,双手轻垂在身体两侧,仿佛精雕细琢的石膏塑像。她穿着入学时那套朴素的棕亚麻长裙,浅色的皮肤在月下显得柔润,淡粉色的长发稍稍蜷曲,依旧美丽。她红色的眼睛里映着月光,嘴唇轻轻抿着,朝她......
薇奥拉阖上眼帘,乱发拂过脸庞,世界陷入黑暗。她感觉自己像是被打了一拳,胃部亦在痉挛。她张开嘴,想说点话,却没法呼吸,风好像已经凝固了。
可为什么风会凝固?
她把手卡在喉咙上,徒然地干呕了一阵,试图把喉咙里并不存在的刺吐出来,也好说句话。她像忏悔罪行的信徒一样低着头,却不知道是在对谁低头,对什么低头。她盯着脚下空荡荡的沙丘,直到就这么张着的嘴唇也被风沙吹得麻木起来,——于是她终于冷静下来。“你能换张脸吗?”她的眼珠在染上血色。
苏西侧过脸来,困惑地歪歪脑袋,连这种姿势也像极了本人。风吹过长发,发丝拂过脸庞,她整张脸都径直炸开,沿着颈子向下裂成无数条颤抖的蛇。薇奥拉死咬着犬齿,把视线钉在这怪物裹在节肢里的苍白头骨、尖锐牙齿和裸露眼珠上,把视线钉在它像人类穿着衣服一样穿在里面的脊椎和骨盆上。它拿裸露的眼珠看着薇奥拉,发出一阵含混的咆哮,那声音很低,就像是幼年小狗儿的犬吠......
它在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
另一个人。
薇奥拉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它的头发随夜风扬起,在蜷曲中镀上如深渊一般暗沉的黑色。它密密麻麻的触须在伸长、拉直、绷紧、缠绕,仿佛蜘蛛的节肢,裹成一个梦中出现不久的男人。
萨塞尔。
他边伸展手指,边朝不可能做到的角度弯折身体,无比诡异亦无比自然地站立起来,就像从大地之中诞生的神灵。乌云宛若一头怪兽,张着大嘴,把弯月给吞了下去。
尽管知道这是假的,但在她还是难以自制地为那噩梦般的回忆和迷恋而倾心。整个世界像是倾斜了过去,沙丘如同陡峭的绝壁,草叶则如绝壁上艰难生长的枝条,下方即是虚空——停在此处却不向他坠落显得极其困难。她脚步不稳地朝后退,就这样退啊退,跌跌撞撞,仿佛忘掉了如何呼吸和心跳,但她的牙齿正变得尖锐,喉咙亦感到剧痛;她的瞳孔闪烁红光,蔓延开来,眼白消失,通红的眼珠宛如血球,只剩瞳仁少许浅绿色;她在黑暗的大地之上寻见了可怖的悔恨——悔恨!他就在那里,就独自站在黑暗的天穹之下,面朝着她,动也未动,仿佛是在审视困惑的现状。在远方的城市当中,一无所知的沙漠居民们于高塔中燃烧着火光,就像流血的星辰。
不该是这个时候,不该是这个情形。
她还什么都没有准备好。
“换成我不认识的人......立刻!”她嘶声说,表情扭曲,每个字都咬得像是低沉的犬吠。
瑟比斯的密探看了她一会儿,眼神无比困惑,就像是愚笨的狗儿在揣摩主人复杂难明的思想。他挠挠头皮,随后耸耸肩,于是,萨塞尔也炸开了,变化成另一个陌生女性的样子。这是她见过的最诡异的东西,比任何眷族都要恐怖得多。
薇奥拉不由得跪倒在地,浑身是汗,费劲地喘息,如同刚从水底浮起。她带着极度荒谬的错乱感看着它。她没看到这东西做出任何行为,——它既没有挪动,也没有说话。虽然许久前萨塞尔的教导说它们仇恨恶魔学派,还说它们是第二次毁灭的一部分,但现在她心中没有任何其它感觉。
我该恐惧吗?
不,她只能容纳得下刺痛感了,那种如此原始如此深切的刺痛感,就像紧贴在胸口的滚烫烙铁,其中更掩藏着某种用呼吸才能体会的苦涩味道......除此以外,她的确没有任何感觉。这可笑?也许很可笑,仿佛世界安危在小薇奥拉的烂俗情感面前不值一提。似乎在她才十三岁多的时候,萨塞尔就喜欢取笑她的胡思乱想,取笑她还以乡下少女低头干活的方式为人处世。“你要成为黑巫师了,薇奥拉,”他总是说,“黑巫师不能这样胆小怕事,也不能总是想着自己的小心思。”
黑巫师,你是黑巫师......我还能是什么?
似乎五年多时间以来,她都一直是在无言地看着,目光中既有紧张也有苦涩,但他却没有看,他只是在凝视。凝视里是绝不会有紧张和苦涩的,凝视里只会有满意,以及不满意。
所以这感觉还挺疯狂的。
只有钢剑才能制止疯狂。
出乎意料,那东西没有攻击她,也没有以恐怖的语气咆哮着什么扎武隆或恶魔学派——起码萨塞尔说它们肯定会这样。它只是抬头望天,就像在仰望乌云遮盖的弯月。
然后植皮者低下头,视线落往沙丘,只见无数错综复杂的灰色线条从灰白色的沙砾中升起。它们构成手掌那样大的轮廓,宛若木偶,面孔虽空无一物,却用像是脸的空白朝向薇奥拉。它在审视我吗?它也在审视我吗?
“我们相信,”几何线条构成的木偶在她脑海中说,“任何黑巫师都是我们的族人,是我们的挚亲,哪怕她是个......孤身旅人。”
“我还以为你会死盯着我大声诅咒恶魔学派呢。”薇奥拉试图压抑肺中升起的扭曲情感,维持语气温婉柔和,“您找我有什么事要谈吗?正如您所见,我确实是个无家可归的旅人,我大概也不能帮你们什么忙。”
“也许是吧,”它说,“但我们总是在寻觅族人,你知道的,我是说——同属于一个期望下的族人。你是我们的族人吗,薇奥拉?”
“我没有族人,我只是个无处可去的旅人。”
它低沉地笑了,仿佛这事值得它当作一个甜蜜的笑话似得。“你是吗,薇奥拉?”它问,“明明你依然束缚于过去的阴影之下。否则你就不会不愿意目睹,更不会当场失态,眼中既悔恨又不舍。”
薇奥拉也尖声笑了,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笑。她摊开手掌。“那你是来跟我谈少女爱情的吗,木偶?我之前还以为你们满怀理想呢。”
“噢......那可真是遗憾啊,或者说,非常、非常的遗憾。薇奥拉,我既不是什么木偶,我也没在跟你谈少女爱情。至于这些线,也不过是些破旧不堪的容器。恰当地说,其实它们甚至不怎么好使,连杀个狼狈的小女巫都要把我给跑断气了。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似乎是叫什么卡文迪许来着......噢!我还记得这个姓氏,他们是无名者教派的叛徒,——是阿芙罗希尼亚的子嗣!真是时过境迁啊,真是时过境迁啊,过去的邢吏已然垂垂老矣了,我困扰了也有一段时间了,或者说,其实是很长时间了。你知晓这个很长时间是多久吗?”
薇奥拉没有回答,只坐了回去,倚靠到砂岩上。但她的动作有些僵硬。这次对话的意义超乎寻常,使人不由自主地心悸,使人意识眩晕。
它的语气里既有愉悦,也有感怀,似乎对她的不礼貌毫不介意。“你也知道,薇奥拉,我们是宣称要带来新的希望、新的秩序、新的敬畏、以及新的真理,并使这世界就此对混乱和绝望宣告别离。虽说,这个过程难免诞生痛楚,不过,伟大的改变不总是伴随着诸多阵痛吗?多古怪啊,年轻的薇奥拉,我还和老扎武隆是朋友的时候,我也是个满怀怜悯的年轻旅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