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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大和尚前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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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实这些天以来心事重,本来就很不情愿与人交道,只是今天来的这位大和尚颇有些来历,与他又是多年故交,这才耐着性子陪和尚说话。他自己很清楚,他对客人有些冷淡了;但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他明明知晓这不是待客之道,却偏偏无法装出热情的模样,最后没有办法,也只好听之任之了。要是商成不是来得及时的话,他或许已经托病送客了。

    商成一来,先同贺岁说话,又与和尚说话,三言两语之间便把亭上本来有些冷清的场面搅和地热烘起来。谷实脸上也露出由衷的笑容,把客人都让到亭上坐,又叫人送来新茶汤,随便带送些糕点果脯过来佐茶一一嗨,他昏头胀脑地,竟然把这些事都忘记了!他又狠狠地瞪了在亭边的两个贴身侍女一眼:眼睁睁地看着他出如许大的疏漏,怎么不说帮忙弥补一下?

    侍女们也委屈。他一天到晚把老脸拉得比驴脸还长,除了蝉儿之外,对任何人都没个好脸色,谁还敢在他面前自作主张?

    再转过头时,他又是笑容满面,亲手执了壶要给环坐在石桌边的客人们斟茶汤。头一个当然是商成了一一可商成却在蹙着眉头朝他递眼色。

    谷实一怔,旋即便反应过来:他真是昏头了,直到现在,他竟然都还没有介绍大和尚究竟是何许人也!

    “看我,看我,一一今天先是与大和尚重逢,又有子达这样的贵客登门,哦,还有伯年这样的朝中俊杰作客,居然把我高兴得都犯糊涂了!”谷实爽快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随即又说,“子达,这位大和尚是佛门的一位高德,南山宗一派的经钵再传,海外日出国京都第一名刹飞鸟寺的奉经僧,佛名是前三口。”

    前三口?商成差点就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前三口,这是乱七八糟的名字?还有什么第一名刹飞鸟寺,那是在什么见鬼地方?不过,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仿佛是在什么地方见过或者听说过;至于海外的日出国……难道说的是日本?

    他掉过头去再次上下打量着前三口,想从他身上寻出点证据来证实自己的猜测。可是前三口从相貌到衣着,从表情到口音,没一样不是地地道道的中原风俗,说话时顿音重吐字不是特别地清晰,带着明显的陕南人说话的腔调,要不是有谷实在旁边作介绍,商成完全就把他当成了自己人。他忍不住赞叹了一声:“啧啧,原来还是个日本和尚!”盯着前三口再看了几眼,摇着头又感慨说,“了不起,大和尚有勇气,有气魄!”

    谷实和贺岁面面相觑,闹不明白商成莫名其妙地来这么一句感慨是什么意思。只有前三口心头明白,商成这是指自己渡海东来的事。十一年中他三度往来于日本和大赵之间,往返六次,其间惟独第二趟来回还算是顺利,其余都在海上遭遇到厄难。他本人也是两度死里求生,有一回更是被狂风巨浪卷进海里,若不是他平日里戒律精严虔心向佛,在危难时刻有菩萨的加持佑护,必然无以逃出生天……

    他正默然回想着几番惊心动魄的海上经历,又听商成问道:“大和尚西来,是来求学问,还是来向佛法啊?”

    前三口抵达上京还不及旬日,在藩属院备案换文再到槐抱李寺验碟挂单便花了差不多两天时间,紧接着闻讯赶来拜访的佛门旧识又纷纷上门,连说经论佛带客套周旋,又去了好几天,好不容易今天寻到一线空暇,由恰逢是朝廷的休沐之日,他便立刻赶去左相汤行的府邸投贴拜谒。然而,到了地方他才知道,汤行老相国病体沉重,早就闭门谢客。没奈何,他只好去寻董铨,谁曾想董铨也辞去官职回了家乡……他接连跑了三四家早年间结下善缘的人家,尽是象汤行和董铨这样因故不能相见。虽然接连无果,他却既不灰心也不丧气,接着再跑第五家。第五家就是鄱阳侯谷实。从谷家在内城的府邸那里,他打听到谷家庄子所在,就一路问着路找过来。谷实倒是见了他,但表情很冷淡,口气也很冷漠,一看就知道是纯粹地敷衍。他看出来谷实有心事,便借着下棋对弈的机会想借机打探一下究竟一一他想,假如他能帮忙谷实的话,那么作为回报,谷实也一定会帮他的忙。只是谷实确实是兴致了了,棋也下得心不在焉,他都把棋都让到了连观棋的礼部贺郎中都暗中摇头撇嘴的地步,谷实却连一星半点的上风都占不到。当他觑见谷实眉宇间露出很不耐烦的神情的时候,便急忙乱了棋局,不是商成来得恰到好处,他都预备起身告辞了。他想,这回不行还有下回,下次不行再觅良机便是,只要不教谷实憎恨他厌烦,他总会有说道的机会。

    但是,应县伯来了,事情一下就变得不一样了!

    他看得出,这个应县伯的人缘极好。片刻之前谷实还是掩饰不住的愁容,眨眼间便雨过天晴,那个明说是陪同实质是监督的礼部郎中,即便自己头天就送了一樽四两沙金铸成的小金佛与他,可他一天下来也说不了几句话,随时随地都苦着一张脸,仿佛自己还亏欠了他百十斤沙金一般,就是这样一个冷口冷面冷心肠的人物,自打见到商成,脸上立刻便笑得犹如绽放出一朵花……

    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是在心头叹息。谷实一句话已经点出他的来历,他是日本国律宗的授戒僧之一。商成能说出“识了尘境”一一这是律宗证心法戒体的第五法一一便与律宗有些渊源,却又指斥自己只能修小乘的“阿罗汉果”,显然是在贬斥南山宗;这足以证明商成不是相部宗就是东塔宗。南山、相部和东塔,合称律宗三家;当年为了传承律宗,三家互相争论甚烈,谁都不能说服谁,又谁都不会服气谁;只不过后两家在三百前就已然式微,这位应县伯的所学所知,又是如何而来?莫不是在过去四年,两家又出了大德,相部宗或者东塔宗再度卷土重来?可这也没道理呀。要是律宗再度隆盛的话,过去几天自己见过那么多佛门故友,怎么会一点风声都没得与闻呢?

    他心里胡思乱想,嘴上却答着话:“日本国小,佛法也不见昌隆,我来大赵是二者都有所求。既是求佛法,也是求学问。”

    商成呵呵一笑,说:“大和尚这话可是不尽不实了。要是你们那里的佛法都不够昌盛,还有哪里才算是昌盛?”

    饶是前三口素有辩才,面对这句话,也是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答曰是,就是承认自己“诳语”;答曰“否”,就是当面得罪连谷实都笑脸相迎的人物;自认“诳语”他不愿意,得罪商成他不敢,最后只能面露微笑矜持不语。

    好在商成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根本没打算听答案,说完就端起盏喝水,更没看见前三口脸上一瞬间流露出的尴尬神情。他呷了一口茶汤,咂了咂滋味,点着头对谷实说:“今天这茶团是打哪里来的?味道真是不错。走的时候给我拿几盒。”三口两口喝完,自己再倒了一盏,又问前三口:“刚才我听谷侯说,你是你们日本国里京都城中第一名刹飞鸟寺的奉经僧……”前三口点了点头,正想说几句自谦的话,哪知道商成压根就不是问这个事情。

    “……你们的京都现在在哪里?”

    前三口简直没办法适应商成这种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谈话。他原本准备了一套不卑不亢的谦逊说辞,结果一个字都没吐出来,活生生地全被压在肚皮里。可商成相问,他还不能不答话,诵了一声佛号强忍把胸膛里的一股无明火硬压下去,说:“现下是在平安京。”

    商成点了点头。这下他明白了,原来日本是处在历史上的平安时代。他记得,日本的奴隶社会就结束在这个时期,新兴的地主阶级在推翻旧有的贵族阶级以及僧侣统治集团之后,迫不及待地开始分割利益,就象西汉时的豪强地主庄园一样,日本国的地主们也搞出一个“不输不入”的庄园制度。地主不向国家上缴赋税,这就是“不输”;国家的税赋官吏不得进入庄园,这叫“不入”;不缴租、免除杂役、官吏还不能进入庄园,这三者结合,日本的地主们成功地获得了统治庄园的一切权利,成为事实上的领主,从而完全地彻底地实现了封建化的过程。然后小的庄园主向大的庄园主效忠,大的再向更大的效忠,从而形成逐层分享土地的金字塔般的体制一一在日本国,好象还有专门的词来解释这个事情,是叫做“本家”还是“领家”来着?也可能是两个词都是,本家管着领家,领家再管着下一级……

    他一边想着,一边随口说着一些不沾边的话,打趣两句谷实的棋艺,打听一下贺岁的公务,还和前三口拉扯了几句佛经。这一拉话,他这个假和尚立刻就露了底细一一别说是律宗,他就连中原传播最广的禅宗都不太懂,能说上的就是“禅宗最讲顿悟嘛”,另外就只知道达摩和少林寺。他还讲了个“少林十三棍僧救唐王”的野史故事,大家倒也听得津津有味。贺岁说,他在一本中唐时的书《闲落草卷》里,见过这个事情的记载,所以商伯的故事不能说是野史,只能说它没被记载在正史里而已。

    拉扯完少林七十二般武艺,商成又找上前三口。他好奇地打听道:“大和尚,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冒险渡海,不可能就是想学点学问吧?你说说,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这话一说,亭上立刻变得鸦雀无声。谷实是深知就里,因此商成的话一出口,他就头疼不已;贺岁的品秩太低,不是很清楚状况,但他现在的事情就是随时监督着前三口,因此多多少少也能猜出一些端倪,但谁来问他都能出言打发,偏偏是商成来问,他便不好开口了。前三口却是有点犹豫。十一年里他三次冒险西来,担负的是同样的使命,即便没有一回能够获得成功,可至少也有点收获。他清醒地认识到一个残酷而严峻事实,那就是大赵的官员已经越来越厌恶他了。他第一次来到上京,不仅是朱宣和常秀他们的座上客,还曾经进过皇城到过宰相公廨;可第二回就至多能与几位官员在私府相见,而且还是只谈佛学不论其他;这一回就更加凄凉,别人连见都不想见到他,他处处都是吃的闭门羹。现在,他应不应该把事情告诉眼前的应县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