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阿尔托莉雅不禁思考,迄今为止,裁判官究竟为不列颠王国处理了多少复杂难解的病症?——当然了,她的目的不那么单纯,结果却终究无法否认。因此,自己报以的敌意是否太过严苛?
宽容,理性,这是一个自律的君王应当遵守的戒律。自打几个月前,裁判所以光明神殿公开宣布的名义来到卡米洛,贞德就以比阿尔托莉雅更严苛、更专注、更熟练的手段处理宫廷的背叛者,处理伪装成人类的孽物。尽管有时这手段显得过于残忍无道,然而以结果论,没有人比贞德更适合肃清叛徒和反对者。
更何况她还替她分去了暴君的罪名,转移了敌对的视线。
除了必要的最终决断,阿尔托莉雅逐渐把肃清的权力完全下放给他们——当时这些东西在她心目中还很重要,这不仅象征着她的权威,还象征着只有她才能公正处理此类政务——裁判所的人则以贞德带头,毫无偏袒徇私地快刀斩乱麻,完全按照阿尔托莉雅心目中最理想的方式行事,甚至她在逐渐放权后,他们也对干涉王国政务没有丝毫兴趣。裁判所的人在这事上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无私以及无法动摇的意志,让她无比赞叹。
相比之下,我竟显得优柔寡断、显得软弱可欺吗?
阿尔托莉雅不禁自嘲起来,我这残暴君主的名声可真是装模作样。
“虽然陛下的舰队行驶很快。”高文这时说,“可我想,也许在我们出发的时候,尤里安公爵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阿尔托莉雅皱皱眉。“你在想我们这样坐小船登陆港口......太过掉以轻心?有可能遭遇伏击吗?”
“的确如此,陛下,不列颠王国的内忧外患一直都在,从来没有彻底解决过,——无论何时,我们都该做好万全对策。”
“那就派遣足够多的士兵登陆,答应裁判所的要求,不过要让他们全部随行,不得独自离去......不管过程如何,我都要此事尘埃落定,高文。我要得到一个结果,而且是无法再被更改的结果。战火将燃的时候还要动摇的同胞不能算是同胞,要么就选择服从,要么就被毁灭。”
高文点点头,眼里露出并无动摇的服从的神情。
“看紧裁判官,高文。需要的话,流多少血都可以。不过我不想流没有必要的血。”
差人传话之后,阿尔托莉雅独自倚靠着凭栏眺望港口,其实只是个勉强能停泊商船的小码头,还有些年久失修。此时北风劲吹,灰暗的大海雾气沉沉,汹涌咆哮,起伏的白浪不停捶打着海滩和船只甲板。被风鼓满的小船白帆倾斜着,像是一群群白天鹅,比之这些喷吐黑烟的钢铁战舰有着非同寻常的古老而雅致的美。
阿尔托莉雅不禁想起自己当年征讨内敌,在兰特王宫殿的长廊里驻足了很久很久,欣赏着护城河里驯养的天鹅,——那时她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感觉,她不能用言语表达出来。她觉得,在她那黑暗的、或许是染满鲜血和罪的一生中,桂妮薇儿犹如兰特王的宫殿护城河里的白天鹅处在肮脏的塔楼、军械库和刑场的血污中间一样,——虽然美丽、纯洁和动人心魄,却毫无用处。
阿尔托莉雅还记得没过多久,她再度返回兰特王屹立的宫殿和优美的长廊时,怀念着她过去曾经驻足观看的景色,却看到几名驻扎此地的骑士和马夫捕猎兰特王心爱的宠物——那些天鹅,借此开心取乐。曾经洒满浅蓝色月光的美丽的护城河里,处处堵满了狰狞的栅栏,天鹅们惊恐地到处逃窜,在蔚蓝的水面上覆满了雪白的鹅毛还要血淋淋的尸体。几只刚被打伤的天鹅弯着长长的脖颈,奄奄一息,软弱无力地拍打着流血的翅膀,好像是临死之前还要挣扎着飞起来。
飞离它们永远也不知道为何而来的灾难。
如今她觉得,桂妮薇儿的命运俨然就是这些白鹅死前给出的预兆,像是一种早已被注定的结局。
可她终究还是会感到悲哀的。
阿尔托莉雅踏上小船,赶开船员,自己掌舵往前行驶。最近,她越来越多愁善感了。
不久之后,船只来到码头,她也看清了商贸大道。不过仔细端详,其实也只是一条石头和沙砾铺成的堤道。这个堤道的一端延伸到海里,总体比邻海岸,另一端沿着起伏不定的丘陵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顺着堤道搭起的木制码头实在简陋无比,就像农民和小商人依托城墙搭建的小木屋。
停泊的时候,不知为何船只忽然没法动弹,阿尔托莉雅差点觉得船要搁浅了。然后她发现,船底陷进了沙子。此时似乎刚退过潮,周围全都是海潮退去时留下的水坑。不顾其它人反对,阿尔托莉雅直接跳了下去,和士兵一起——或者说她出了最多的力气——把船给拖上了海滩。
她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也不算是刻板的表演。当年起洪水的时候,她带头帮助受灾的穷人抢救他们被淹的破房子里不值钱的家当,在没腰深的水里趟了一整天,差点就感染了风寒。是靠着这种习性,她才能鼓舞底下的人共赴艰险,让其它人没有缩在宅子里安心避难的借口。
上岸之后,阿尔托莉雅把陷进水坑的靴子拔起来,踩在灰白的海滩上,朝背后阴郁的海面上黑压压的钢铁舰队看了一眼。黑烟滚滚。相比这个年久失修的破码头,这一切看起来,俨如是噩梦里的幻象。
然而噩梦也有它独特的美感,不是吗?
其它士兵正在收拾装备,阿尔托莉雅则大步顺着堤道往前,玻璃渣子一样的牡蛎壳在她脚下喀嚓喀嚓的粉碎。风吹动她扎成马尾的金色长发,附近湿气很重,还混着烂鱼和盐巴的刺鼻味道。相比可以停泊舰队的正规商业港,这里简直是个烂渔村,倘若她没有革新不列颠的旧习俗,想必全不列颠的港口也都和这鬼地方没什么不同。
她的士兵们列队前进,拦开周围乱哄哄的尤里安公爵治下民众。这些人几乎都是渔民,倒也符合此处烂渔村的定位。不列颠在极北边境的丰富矿脉投入太多,相比之下,对大贵族治理的边境疆域实在缺乏管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