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根羽毛从她手心浮现,随风扬起,发出鹰隼、麻雀、知更鸟、海鸥和云雀的鸣叫。它轻声呼唤着鹰隼,呼唤着梦和现实。最后,羽毛发出沙沙声,又落回她手里,夹带着夏日尽头的最后一抹暖风,呼出最后一口气,呼唤着鹰隼。
然后他用力攥住这只手,把她手心微微闪光的羽毛攥在自己手里。
好一场梦啊!
没有姓名的他忽然笑起来,然后一拽她纤细的胳膊,把她恍惚间有些虚幻的身影又扯了回来,拉到这藤蔓编织的小屋里。
中断这样的梦是不会被允许的。
梦会继续下去,并且不断继续下去。场景和幕布会反复切换着上演,会往前推进,并且每一幕都会有一根黑色的羽毛从她手心浮现。而他把它们握在手中,一根又一根地烧成灰烬。
梦有时候是他的,有时候又是她的,有些是真的,有些则是假的。
他感到季风吹过天穹,把热气球吹得东摇西晃,仿佛喝醉了酒。他仿佛就在等着季风把他吹向更远的地方。
他看见一座孤岛沿海的天空忽然乌云密布,而她坐在海岬之上,背靠着附近唯一一株雪松,眼看经年不息的海风把枝杈吹得朝南方歪斜,从枝杈下的草地上仰忘夜空时,它们就像无数明亮的雪白丝线系在星河之上。
他看到亚斯基洛奇海岸的古代宫殿的浮雕,看到人会长上翅膀。那个启示给出了预兆,让人去相信,——凡是认知一切的人,就一切都能办到。
他感觉到黑色的羽翼无法承受从远洋而来的狂风,但沿海大陆架上堆积满了从海滩上冲来的沙子,如果她——这只刚会飞的笨鸟儿——不小心掉了下去,那些沙砾也许就能救她一命。虽然双翼的骨架和羽毛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仿佛风在撩拨竖琴的琴弦,仿佛风要让她坠落一样,但她却沉醉在这翱翔的感受里,无法自拔。
他看到自己长出了恶魔的翅膀,漆黑的蝠翼像镰刀一样折叠起来,酝酿着如火的气息,做好了升往天空的准备。他会走出满载着俗世权力斗争的帝国宫殿,他会一步步地来到山巅,他会从悬崖最边缘跃出。
与此同时,他们坐在热气球下藤蔓编织的小屋里。
站在孤岛的海岬上。
站在亚斯基洛奇的古代宫殿遗迹旁。
站在沿海大陆架的沙滩上。
站在眺望帝国首都的山巅注视远方。
无数个世界从身边穿过,飘动着四散分开,一幕幕场景交替上演,在眼前闪烁,让人无法抵御地越坠越深......
然后,他看着她把这许多、许多年来鹰隼们换下的羽毛收集起来,她终于等到把它们制成翅膀的那天,把它们披在身上。
然后,她看着他伸手触碰仿佛遥不可及的家门,倾听了半晌家人睡梦中呼吸的声音,就带着一切转身离去。
然后,摔在沙砾中的人挣扎着爬起来,迎着季风升往更高更远的地方。
然后,从悬崖坠下的人展开镰刀一样的翅膀,迎着刺骨的寒风滑翔。
就在此地,在海岬边上,他给她披上翅膀,然后祝福对方飞行顺利,并放松身体,做好准备,永远离开这个困住自己的孤岛。
为了摆脱人的困境和往更高处飞翔。
离开家乡和故土,让自己挣脱过去的牵引。
拿绷带缠住伤口,把翅膀再次张开,让巨大的季风裹挟着自己往更远处翱翔。
跳下悬崖,让云层在身旁掠过,眼看大地之上的一切都如尘埃般渺小。
毫无犹疑或恐惧地跃出,在季风中飘荡,在云层中飞掠,在深渊中滑行,在大海上翱翔;飞过乡间农田,飞过城镇都市,飞过荒原旷野,飞过战场高空;向着星辰和圆月,向着山巅和太阳。
羽毛会被风吹得散乱,翅膀会被寒流切割得剧痛,不过在这时只该有大笑,流着眼泪大笑。一边呼唤着另一个人名字,一边呼唤着那些潮湿的远洋季风。如果是知道这种体会的人,就一定能感觉到那翅膀耀眼的光辉在心里翻卷不休,深埋在心底的种子,也会从仿佛要被寒流撕裂的肩胛破骨而出!
它会破骨而出的。
然后就向上吧,再向上一点吧,升高吧,再高一点吧,到虚空中去,到比蓝月更远、更远的......
你的现实呢?
让它见鬼去吧。
你的爱情呢?
没有什么比这梦更好的东西了。
学派的传承和知识的延续呢?
死在无尽虚空里就可以了。
这不现实,梦总该醒过来的。
不,待会再醒过来,再等等,再等等......
他分不清谁在提问,又是谁在回答,也许是她在提问,也许是他在提问,也许想再做一段时间梦的是她,也许又是他还想继续做梦,但无论如何,名字已经找回来了。
藤蔓编织的小屋从身旁消失,孤岛的海岬,大陆架边缘的沙滩,亚斯基洛奇的古代王宫废墟,以及帝国首都旁的山崖,全都化作虚无的、空荡荡的黑暗。除了一支徐徐燃烧的蜡烛以外,其它都熄灭了。羽毛也都消失了,只有最后那支令人醒来的羽毛落在他手中,只有两个泪流满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