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
“你看,瞧瞧我们四周吧,——你已经逃去了远方,再也无法回头。现在,我们身处于一个遥远而安宁的地方。我们在海上漂流了很久很久很久。经历了那么多的而苦难,你终于在一个雾蒙蒙的海边把自己放到了岸上,——和我一起来吧,萨塞尔,你看,这里就是你梦里那个能和睦相处的绿林。我们都知道,你是个善良而满怀理想的人,你穿着当年的亚麻布衣服,穿着靴子,还怀着当年的梦想,甚至你还有着别人都不会指责的研究巫术的地方,就在这里。”
羽翼忽然张开了,天空在他眼前绽放,宛若一朵温柔的蓝色玫瑰的记忆,海从远方深红色的巨浪里卷起白色浪花,泛起泡沫。而他躺在海岸边上,感到潮湿的海风从远方吹来,同时也有芳香的呼吸吹拂耳畔,吹过他半张的嘴,仿佛是在梦中对他说话。话语声和风声的界限消失了,两者合而为一,变得朦胧不清,仿佛是在诉说着关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箴言......
似乎有人的声音在极远处对他大喊,有时候是两个人的声音,有时候又是十多人甚至一群人的声音,但他都听不清,一切都在这潮湿的海风中模糊起来。
突然,这些呼唤他的声音消失了,只有一个声音明晰起来。她还是穿着那身白衣,就像从冬日的针叶树飘落到沉睡大地上的皑皑白雪织成的丝绸,水波在她纤细的小脚边卷动,将浪花拍打在白皙的小腿上,仿佛月光下的瓷釉。她从上方俯瞰着他,神采奕奕,仿佛笃定他会作出的抉择,以及他会有的反应。
这是他童年时代记忆最深刻的海岸。
“这是......”
“你想要的一切,以及你希望的一切,这是我创造的咒术。森林,海岸,岛屿,曾经都是我的灵感,曾经都是我灵魂永驻青春的魔力。你难道不是我从这里学来的他们吗,萨塞尔?你还曾经对你爱的人用过这个咒术呢。然而我为之创造出它的地方却不复存在了,——它们都消亡了,我就像一个发了疯的鸟儿被赶出了家园呢。”
“是谁让它们消亡了呢?”
“你说是谁呢?”她幽幽的声音仿佛在他耳边响起,又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像是个秘密,然而我们其实都知道秘密的真相。人都以为自己承受的苦难是最过份的,是最令人无法忍受的,——你是受过很多折磨,不过你的比起我的来,比起我在狂风和暴雨中对失去的一切的挽留和寻找来,不过是熟睡之人安详的呼吸罢了。
“一些人在我眼前像风中灰烬那样绕着圈飘走了,一些人流落到世界各地,幸存了下来,却失去了追忆往昔的愿望。森林的河水飘荡着哀愁,再没有爱恋中人们在河岸旁追逐月光。偶有从灰和烧焦的泥土里找到的遗物,也都是些失去意义的死物,默然无语,不能带来任何追忆。
“弦琴已经不能在奏响,有人曾用它为我们,为轻盈的森林中的迷路者们服务,为少年少女的爱情伴奏,如今也不过只是一捧劈啪作响的炭块。一切终将消失,只剩下一个头发乱糟糟、在焦土中茫然四顾的无家可归的孤魂,放弃了这个不再有任何意义的枯萎小树林。
“迟早,你拥有的一切也会这样消失的,萨塞尔,当年的我不正如今日的你吗?这世界上的一切都跟泡沫一样虚幻呢,梦既然如此幸福,有如此真实,又何必醒来承受苦楚?靠近点,对我说些什么吧,毕竟你可把这咒术用的比我每一个徒弟都好呢。告诉我你爱我,过来,把手给我,你的理想,你的......”
一瞬间的刺痛感似乎唤起了什么,几支蜡烛扑扑闪了几下,熄灭了。然而很快,白皙纤细的手指碰了碰他的手掌,然后把十指扣在一起,从手心传来麻痹般的感觉,令人意识朦胧。那熟悉的笑声如风铃轻响,然后逐渐停息下来。
“那么你还记得你的梦,记得你毕生的期望吗?”她问。
他迟疑了一下,但黑色的羽翼又包裹住他,唤起了很多东西。
“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萨塞尔犹疑着说,“有一次我梦见自己在摇篮里飞了起来,梦到古代王宫的浮雕里那只有老鹰翅膀的人飞到我面前,把我的嘴张开,用羽毛摩挲了很多次,就像是用这个美梦预言我的毕生期望......”
“是啊,是那个浮雕啊,”她幽幽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还记得它的样子吗,你?”
“我记不清了,只是面目已经磨损,人也很矮小,和浮雕中其它形象相比显得其貌不扬,——头上戴着羽冠,在背上覆盖着黑色的鹰隼的羽毛和翅膀在飞翔。”
“阿拉桑王宫上那浮雕就是我。”黑色羽翼忽然张开了,她和他面对面坐着,靠在藤蔓编织的墙上,双手抱着小腿,脸搭在膝盖上,“年少时代的梦想,向来都是最容易遭到背叛的呢,萨塞尔。如今你的梦就在这里,你是要为了追逐理想而往上飞翔,还是要为了俗世的爱与恨放弃理想,往下坠落,在污浊和泥流中沾满尘埃,最后死在腐败发臭的尸堆里呢?”
萨塞尔没有反驳,而是站起来,看到藤蔓编成的墙壁后面是无尽的天空,而天空则是一片柔软温暖的海洋。藤蔓编织的小屋子游弋其中,令人感到难以置信。
“曾经,有很多、很多个在我的启示里获得了理想和梦的人,如今,他们要么就是倒在当年的焦土之中,要么就是抛弃了理想投身到俗世之中,直至忘却一切。那么你是怎样的人呢,萨塞尔?是自诩怀有这样遥远的理想,却宁愿为了俗世里的东西去往更下方的人吗?”
他在感受,他伸出来手,他在看,在嗅,在品尝,在触摸轻风、白霜和高升的月亮。而在他们脚下的小屋上升之时,整个天球似乎都被他甩在了身后。
但是,他忽然想到,今天——今天是什么日子?
蜡烛又熄灭了几支。
“今天呢,当然是抵达梦的彼岸的前夜,”她说,把身子往后仰起,抬头看着星空,“是从天球离开,去往蓝月的前夕,难道这不是你所期望的吗?天空,飞翔,还有比天空更远,比天球更远的彼方......”
“我期望,或者说没有其它人比我更期望了,但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