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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的大草原宛若黑色的海潮泛起层层涟漪,往森林和山丘蔓延而去。尽管周遭只有风吹过的声音,阿芙罗希尼亚仍然在一刻不停地逃命,她逐渐适应了身体,挣脱了束缚,如一阵无形的疾风掠过半空。起初,她还在小心对待她脆弱的自我,毕竟她虽重获意识,可也失去了自己虚幻的存在,不得不应对尾随而来的威胁。但是现在,她把生命的制约和枷锁彻底解开之后,她已经全无所谓了。
她可以附着于蔓生的荆棘穿过整个辽阔的森林,或是像雨滴一样顺流而下,甚至是汇入季风如云朵飘在天空,然后沿着高空大气层旅行。
她从鹰身女妖化作一条鹰隼,然后翱翔长空;她从一尾赤裸的人鱼化作一条小鱼,汇入远行大海的鱼群;她从一匹人狼化作一条真正的狼,藏入狼群中在大草原上奔袭;她从六条胳膊的伏行者化作一条真正的蜘蛛,沿树枝间的蛛网穿行;她可以是动物,可以是植物,可以是人形的水流,可以是无形的云雾,可以是她想成为的任何东西。鸟群会跟随她迁徙,鱼群会庇护她远行,狼群会在她周围每个方向形成屏障,连水流都会跟随她的意志升起奔袭的浪潮。
说到底,血肉只是灵魂的影子,是一种虚幻而无谓的东西,并且只要她愿意,那些脆弱的意志都会为她服务。这些和她最初的预计还差了很多,不过就算她暂且只有这些,她所能做到的......
她为这一刻准备了如此漫长的岁月,她的灵魂将会逐渐适应她当初铭刻的一切,然后她不会再被任何人......
然而,出了差错,她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出了差错,那个能无视空间距离的东西比附骨之蛆更麻烦,比诅咒更麻烦,比她担忧了无数岁月的无名者教派更麻烦。不管她跨越了多么漫长的路途,他都会从黑暗的虚无中一步跨出,接着来到她身边。起初他还忌惮着不下重手,担心损伤或是杀死她,后来发现她拥有的不死性,他就开始肆无忌惮地撕裂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
的确,只需化作水流在水中穿过,她就能痊愈自己受到的一切伤害,补足自己缺失的一切身体部件,但她丢失的一切却被那恶魔耐心地收集起来,有的甚至生吞了下去,——这使得他们俩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密切,束缚也越来越难以挣脱。
她无法躲藏。
循着这种可怕的联系,他总是能找到她在哪里。
阿芙罗希尼亚有时不得不提醒自己,她来这里并不是为了一场仿佛永无止境的逃命。她来这里,是为了介入历史最关键的转折点,往其中一方投下赌注,可是如今,她好像成了别人的赌注。
必须找到出路。
虽然距离战场已有千里之遥,她仍然看到源源不绝的光明神殿信徒正往赛里维斯的方向聚集,就为竭尽全力消耗掉所有踏足赛里维斯的异族。这种牺牲可谓不计代价,不过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在种族矛盾无法调解的情况下,长期消耗战才是真正致命的选择。如若不能一战定胜负,灰精灵绝对会把勒斯尔的血放光。他们的机动性是差,对战争的理解也陈腐、落后,但他们巫师的人口庞大无比,术士之王和罗拉德的能力更是匪夷所思。
眼下灰精灵正受到三个方向的夹击:
南方有山峦一样的神尸阻隔,源源不绝的仆役种族纳格拉正从神尸遗留的无底深渊中爬出,想要切断从铁路线延伸而来的光明神殿的战线;
北方沿岸,隶属光明神殿的舰船不久前还不断往陆地运送部队,如今却和某些无法名状的梦魇陷入焦灼情势。这些梦魇和她身后的恶魔似有血脉相连,配合灰精灵术士召唤的巨浪,它们对舰队造成了相当巨大的损伤。
东方是仿制的天球,承受了神尸的鞭笞和术士之王的巫咒也竖立于天穹,而支撑它屹立于此并且自我恢复的,正是这个恶魔极其渴求的某种东西。至于西方,也就是灰精灵来的方向,那里完全是纳格拉肆虐的破碎丘陵,目前也是灰精灵军队坚守的阵地。这场大会战遍布谜团,不止是这些宏观叙述可以概括,阿芙罗希尼亚本有机会给出更详细的预见,——可惜她如今忙于逃命,无法提供多余的心力。
未来模糊不清,涉足其中的黑暗多到难以预计,也复杂到难以预计。有时候她能看到一闪而逝的预见,有时候则一无所有。
这些都不重要了,在摆脱威胁以前,她不会继续关注这场战争的形势。当下最重要的任务是不能被这恶魔掌控,那会让她迎来极其悲惨的结局。她已经看到了。
这头恶魔受困于野兽的诅咒,远离了人性,只有狡诈和贪婪的欲望。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的许诺没有任何可供相信的成分。
然后她又看到了那东西,确确实实地看到了。空气在冷雨中犹如灰色的铁幕,四周尽是无边无际的虚无,一道血红色的闪光忽然出现,如摔碎的玻璃纹路蔓延开来,将黑暗切割成支离破碎的色块和味道。这光和她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阿芙罗希尼亚一看到它,循着光往其中窥视,就感到那股充满饥渴的炽热血流向她涌来,勒紧她汇入雨中的形体,要将她束缚在污秽中。
这种古老而深沉的污秽她完全无法抵挡,只是瞬息间就把她重重砸向地面,用痛苦、恐惧、仇恨、愤怒、怀疑、后悔等无可计数的负面情绪淹没了她的意识,把她重新化作人类的身体也砸到泥泞之中。
从外人来看,也许这就像她莫名其妙地摔了一跤吧。
此时有尖锐的利爪在切割她,有腐朽的瘟疫在侵蚀她。她嗅到了血气,闻到了腐肉,感到世俗世界无论如何也无法造就的剧痛。那个恶魔没有脸,没有五官,悬浮在天空,头颅仿佛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炬,从腰部往下都是腐烂的黑红色流体,六条黑曜石一样的臂膀缠满了黑色锁链,末端延伸到无法看穿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