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何感觉吗?”
“没什么感觉,真的,连仇恨都欠缺。所以您就别折腾我了,索莱尔大人。”兰德尔终于忍不住说道,“确实,我承认,这里的一切我都很熟悉,从断壁残垣里也能我回想起在酒馆里徘徊的日子。这条道路从白塔直通中城区的商场,每次赋闲的时候,我们这帮人都要走这边的路,好喝个尽兴,其中也有这位不胜酒量的米沙小姐。您说的对,——是的,她爱我,我知道。”
他掀起自己的面甲,抹了一把脸上蓝白相间的战纹旁溅下的血污。
“这些回忆确实美好,”老骑士继续说,“但是,您也应该记得,索莱尔大人,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是米拉瓦的宫殿一隅,我在这儿亲手杀了我的兄长,——就因为他固执地给米拉瓦效忠。我那愚蠢的兄长死了,后来大家都把他忘了,墓碑上的字也渐渐模糊不清了,连名讳也被我朽坏的脑子给忘了一次又一次,只有这个以他的名字为名的老酒馆还勉强在,帮我回忆起来这些遭心的事情。然而到了春天,掩埋着尸骨的老路里还是会长出来的新的树木枝叶,一片碧绿繁茂;到了秋天,少年少女们又会在赤金色的叶子下面为爱情叹息,在染过早霜的树下,他们赞扬景色美丽、感慨时局变幻。什么也不会剩下来的,大人,在我看来,除了您或是我那些无聊的伤感情绪以外,——什么都不会剩下来。”
“包括你自己吗?”索莱尔问。
“我是个被世界遗忘的人,不过托您的福,多出了一位对我有着不少坏印象的忆者大人。我只希望她不要公报私仇。”
“也许我会把我的一切都传给她,到时候,希望你们能为她效命。”
“您累了?”
“不会,只是有时,在无法避免的困境中,你不得不做出选择。”
因为这里是决定一切的地方。
......
从内心和自我中重新走出来吗......
在沙砾中站立起来的时候,萨塞尔感到灵魂和思想的痛楚,他用力喘了口气,从麻木的牙齿间吐出灰尘。他睁开自己像是黏在一起眼睛,从自己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海岸边的芦苇丛摇曳不停。他听到大海的声音,亚斯基洛奇恒久不变的海潮拍打着一座座历史中诞生和毁灭的小渔村。
心中的达旦村仍然是原来的样子,村外砖瓦砌成的生命神殿,依然挂满了藤蔓和美丽的花环,女神朦胧不清的面目,也还在眺望着蓝天。村落泥泞遍布的小道上,依然挤满了渔民们一座座牢固的房子,搭着破败的篱笆。他快要倒塌的祖屋边的老树,依然低垂着枯干的枝叶,仿佛还能在半夜里和他说话一样。
使他感到寂寥的,是村落里一向少有的一片苍白的寂静,寂静像落满灰尘的蜘蛛网一样,笼罩着附近的街道和小巷。一个人都没有,一个人都不存在。每家每户的护窗板都紧紧关闭着,有些门扉还上着锁,有些门扉却已经大敞开来,台阶都长出了青苔。也许不管怎样,一个人的心中都该存在过去的人们,至少是存在他们朦胧的幻影,但是在他心中,好像是瘟疫用它腐败的爪牙把村落整个都刨了一遍,带走了所有过去的人们,只留下空旷和死寂,填满了这片苍白的世界。
他得承认,这种多出的感知是他很久未曾体会的。听不到一点人声,也听不到一点熟悉的牲畜叫声和鸡鸣声。只有潮湿的海风,像是大雨将至的时刻一样,从远方呼啸着吹打过来。
他跨过倒塌的篱笆,走进自家的小院子,家里当然也不会有任何人来迎接他。木头钉成的大门敞开着,门口的台阶上摆放有破烂的衣衫,还有负伤的士兵遗留的绷带。绷带血淋淋的、皱巴巴的,脏得过份,落满了鸡鸭的粪便和干裂的鸡毛。看样子,村民抛弃村落的时候,不是每个人都来得及带走家里的畜生。没有什么值得怀念的摆设,也没有盈满泪眼的母亲,只是些破砖头块、朽坏的木头家具、裂开的地板、踩烂的衣服......他带着一声很久未有的叹息,坐到塌掉的床边上。
他曾经去过他出生的达旦村,而且这就是他最后一次穿过村落的记忆。
无论是和他完全不一样的乖巧的弟弟,还是儿时招呼他偷偷翻进窗户的母亲,亦或已经成了阴影神殿神灵的父亲,都已经离得很远、很远了。想起那个折磨了自己好多年的同父异母的妹妹,他就觉得荒谬,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但这似乎又仅仅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他回想起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便走到窗户一旁,掀开老旧的箱子。随着熟悉的嘎吱声,箱子打开了,从中涌出一股发霉的潮气。他蹲下身子,拂开霉灰,把衣物被拿走的箱子端详了很长时间。里面只剩下了旧布匹,扔着空瓶子和一只瓦壶......这里面本来放着他的衣物。是了,是希丝卡拿走了那些衣服,迄今为止也带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