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祖阿芙罗希尼亚离开了我,”她放缓语气,“如今我能做到的确实有限。预知变得模糊了,这点我无法否认,不过,要是你给我更多材料,我照样可以尽力让它清晰起来。”
“如果你觉得自己很疲惫,”萨塞尔说,“也许你可以先去休息。”
“我很好,况且这也不是你该多虑的事情。”伯娜黛特抬高声音表示否认,“我们正在谈论的事情是......”见他低下目光端详自己的牙齿,她把上唇抿下去,不说话了。她的上唇既单薄又小,微微张开就很难遮得住牙齿,过去戴安娜的父亲称赞她说话的时候很美,因而直到现在,她也很介意说话时被人注视这里。另一方面,萨塞尔这人高大魁梧得过份,当他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觉得这人灵魂深处那股子不详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把她团团包围住了,委实令人不安。
片刻停顿之后,不朽的恶魔仿佛看洞悉了她的想法和感受一样点点头。“虽然和爱人分别的年月已经如此长久,但由于选择封闭思想,你对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的感受,其实是从戴安娜出生不久的那天结束,然后直接来到了此时。这之间的年月对你来说,其实只是一场漫长的梦境。”
你度过了一百多年的常人无法企及的岁月,拥有这样的洞察力和见识,却要把心思用在我当初仅仅十来岁的女儿身上?她心中有个声音想跟这人咒骂出声。然而她只是按捺下心思,开口问道:“先祖离开也好,我的感受也罢,——我不想和你谈论我的事情,我只想说,——我会给你我能预知到的有关赛里维斯的一切。所以,你现在能做什么?”
“你察觉到你的先祖彻底离开了你,理由很简单,——阿芙罗希尼亚已经被锁链剥夺了灵魂和存在。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卡文迪许家族的血脉诅咒已经被解决了,如今戴安娜的困是由于锁链,但不致命。”他的语气轻描淡写。
污秽的锁链可比先祖之血致命多了!伯娜黛特用力把上唇抿下去,拿指尖抚平自己前额翘起的发丝,才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问:“为什么你能断言它不致命?”
他耸耸肩。“被锁链驱使的神是我的另一部分,考量到我和你女儿的关系非同寻常,这确实是不致命的。”
这恶魔的每句话都比前一句话更糟,不断挑战她忍耐情绪的力量,这是最令伯娜黛特无话可说的事情。她这一生都遵循母亲的教诲,用准确、平稳且清晰的语气说话,按捺她从小就冲动过头的私人情绪,保持理性的姿态,——只在跟小孩子说话的时候例外。她会在谈话时把腰弯挺直,免得缺乏沉稳的感触,她会用手指一次次抚平她容易散乱的我行我素的波纹形头发,免得这些烦人的发丝往外跳出,她甚至还有用平和的目光始终注视对话者的眼睛。但是,有些事情确实是她难以忍受的,特别是在谈及戴安娜的时刻。
很显然,这个比她母亲都年长的老恶魔占据了她女儿的心,从他对人心的领悟来看,就算诅咒不复存在,这种趋势也难以逆转。他们俩此前声明的许诺里包括让他对戴安娜放手,而如今他的每句话都在谈及戴安娜,谈及她面临的困境究竟有多荒谬,——将她那固执的女儿和降临之年招致死伤以万记的恐怖灾难联系起来,这实在太过困难。她不仅要用力把上唇抿下去,还要尽力把空气吸入胸腔,才能不让恼火和冲动占据心灵,才能不说出对事态毫无帮助的情绪化的言语。
“你所说的‘你的一部分被控制了’,是在指什么?”
“和很多不朽之人的区别在于,我没有摒弃太多东西,其中也包括兽性的贪婪和欲望。不过你不必太过担心你的孩子,倘若他取得钥匙,我会消失,而你的孩子戴安娜,她会成为新神。”
她完全无法想象这样的结局。
“因为这样的欲望......”因此她说,“你......不,他,他就是这个时代的锁链之主。”
“他确实成为了锁链之主。我本来以为我能阻止那东西。”
“所以为何不摒弃?”伯娜黛特质问道,“上升之路本该如此,难道不是吗?”
萨塞尔漠然看着她,好像是想指责她不恰当的质问。但是,接着,那漠然的神情变了。他拉住她显得过份纤细的手,搭在她心口上,还温和地微笑一下。“你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吗?”
“我当然能,倒是你想说些什么?”
“你心跳的声音很不安宁。”
“你知道原因是什么。我也希望它能安宁下来。”
“你很生气。”
“我当然很生气,你能看得出来可真是太好了。”
“这心跳声是话语,”他用出奇温柔的声音说,“从你灵魂中发出的话语。忍耐也好,掩饰也罢,亦或靠调息维持姿态和理性,自我终究是不能逃离的。你把自己的思想和意愿封闭了很久,也体验过对自己心灵和感受的长期逃避。如今你苏醒过来,回忆往昔,你是否能看到,这不过是暂时对生命中荒谬和恐怖的一副麻醉剂?在这些年里,你确实摒弃了自己的部分思想、部分情绪,还借此逃离了先祖的注视。然而你是否注意到,你摒弃的越多,就离自我越远?——扪心自问,如今,你还愿意再次封闭它吗?”
“如果是为了——”
“虽然很多话都让你生气了,对此我很抱歉,但我在说真话,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对我说真话。”
她的手指像分离那天紧握着爱人的戒指一样,用力地绷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确实有些不甘心的成分,”伯娜黛特闭上眼睛,仿佛是要对自己而非别人说话一样,她承认道,“或许我这些年断然的牺牲,只是因为我不理解封闭自我意味着什么。我想,倘若相似的事情还要我做出抉择,恐怕我会犹疑很久......无法像当初一样决绝地跳入深渊了。”
“既然你能理解,结论就很简单了。我不能确定摒弃自我是正确的路途,我也不能确定执着于非世间的理念是我在接近智慧,我更不能确定以非我所愿的姿态抵达终点就是在趋于救赎。我以为,上升之路是危险至极的,和无可救药地坠入深渊相比,我宁可在原地兜圈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