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错乱的时空紊流里,这个世界对往昔的记忆无比明晰。”萨塞尔说,“只要它们还被这个世界铭记,他们的过去就会永存。”
可阿尔泰尔却说:“不,他们已经死了,——死者既不会、也不能永存。”
她说的也许不正确,但她显然可以、或者说希望通过强力的手段使其变得正确。归根结底,阿尔泰尔是个强硬的统治者。在她这种人看来,世界不是一个温暖怡人的卧房,适合躺在柔软的床铺上探讨人生和哲理,以言语争辩正确,这个世界是一个竞技场,她当然会付诸她的力量去进行决定。
苏西看到她取出一柄钢剑,随手将其击断,于是一如死去的灰色沙丘,片刻前还转过来注视他们的腐烂面孔,转眼间都化作毫无生机的累累白骨。尘土纷飞,风蚀的建筑与尸骸彼此交错衔接,构成一张无比巨大的亡魂拼图。
紧接着,一万多个头骨泛出幽幽的绿光,大张着嘴巴发出无声控诉,其空洞的眼眶向上眺望,注视头顶漆黑如泥沼的乱流。食人的斜目鹰、残暴的沙虫、还有许多苏西叫不出名字的也许已经灭绝的野兽幽魂忽然现身行走其中。它们站起、倒下、出现、消失,正是那些来自过去的幻影。
无尽年月中被大地铭记的亡魂一一起身,然后又一一倒地。起初是盲目的野兽,然后是柔弱的人形。绵延不断的幽灵们在沙丘中挣扎,群聚起来抵抗灾害,拾起头骨搭成建筑,将灰烬填入墙壁的缝隙。这些东西就像是随波逐流的僵尸,四处徘徊,却无一例外地死死盯着着马车上的几人,——只除了萨塞尔,连脖颈都会随之扭转。
这是历史吗?苏西想到,复现往昔的历史?
似乎也不完全是。
苏西听到一声沉重浑厚的嗥叫,随即一个皮肤上画满楔形文字的萨满从沙丘下钻出。他半身赤裸,动作缓慢,步伐艰难,像患了哮喘病一样发出嘶嚎,一动不动地盯着马车上的他们,似乎是要给足他们时间,好让他们能更好看清他皮肤上表现力极强的文字,——每个字都仿佛能吼出各自的含义。然而和文字相比萨满很老,病得很重,仿佛片刻之后就会倒地腐败,化为一堆尸骨。他乌黑的眼睛泛着血红色,稀疏的胡须呈现出浅灰色,就像野猪的鬃毛,他裂开的嘴角里露出一口破败的烂牙。
起初苏西觉得他在看他们,其实不是,他在寻找一个萨塞尔,寻找一个并不存在的人。
但他并不能找到,这理所当然,如果萨塞尔不愿意,谁也不能找得到他。
然后他就开始了下一次嚎叫,这撕心裂肺的粗犷的哀嚎刹那间就饱含痛苦地鼓荡开来,其中某种难以描述的恐怖感一瞬间就让苏西觉得浑身发冷,——这不是个人情感可以抵御或抑制的。而且,她马上就听懂了,——他是在诅咒。他矗立在一个无休无止的回环里,被世界所铭记,当世界的秩序发生异变,大地陷入痛楚,他们也会被裹挟着卷入痛楚和永无止境的诅咒。他为这份痛楚诅咒这个回环,诅咒着生灵、大地和天空。他病得很重,他浑身腐烂,他们每个被铭记的人其实早已消亡,但他们就是无法真正地解脱。
大地会一次又一次回忆起他们的足迹,让他们重历往昔,而随着大地遭受诅咒,这个世界迎来无法逆转的灾变,他们重历往昔的方式也会越来越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