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觉得你通晓一切,有时我又觉得,你好像一个重新出生的小孩,想方设法寻觅着人们都该通晓的感情和知识。”
萨塞尔没有否认。“需要我做什么吗?你想站起来似乎有点困难。”
“我没事。”
她想站起来,却没有成功,然后她伸出胳膊想要扶住什么,却碰到了他的胳膊,下意识就要把手往回缩。不过小公主殿下的表情没有变化,只抿了一下嘴。这羞怯的姿态让他想起林间的小鹿。“看来你的精神还不足以战胜肉身的痛苦。”他说道。
“只是有点恶心和麻木。”她说道,打着寒战。
萨塞尔脱下自己的大衣,用它把女孩裹起来,然后把她抱起来,问她愿意去哪儿。阿尔泰尔沉默了好久,最后告诉他她并不想说话,也不想决定任何事。于是他往她的兄长身死之处走去。一些仆从接着混乱之机在阴暗的角落里喝得酩酊大醉,倚在墙壁旁酣睡,还有一些侍卫窃窃私语,议论时局的变化。渗人的冷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冻醒了好几个醉倒的仆从,于是他把女孩裹得更暖和一些,让她蜷缩在自己怀里。
他穿过人群,走进放置王子殿下的房间,好像人群和看守并不存在,或者和他置身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宫殿的暗室封得很死,里面只有僧侣和沙坦提安,以及沙坦提安宠爱的妃子,——并不是王子的母亲。
“兄长还活着吗?”阿尔泰尔问。
“很虚弱,”萨塞尔说,“很快就要死了。”
萨塞尔抱着公主殿下越过沙坦提安,半跪在王子的另一侧,在枕头上他们看见了这张很苍白瘦削的脸,久经病痛折磨,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眉间的阴霾仿佛是笼罩着一层厚实的蜘蛛网。他的表情很安详,并非没有了遗憾的安详,是经年累月的折磨终于能够解脱的安详。他转过脸,看着他的父亲沙坦提安,看到他并不作伪的悲痛欲绝的脸。
“阿玛力克,原谅我吧。”沙坦提安低声说,“当你死后我也会永远跟你在一起......你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
沙坦提安没有把话说完,不过萨塞尔已经明白了,他确实爱着自己的儿女,但这并不影响他用各种手段伤害他们。他怀着病态的偏执,要除掉可能威胁到自己的孩子,所以他一边给儿子投送慢性毒药,一边悲痛欲绝地忏悔自己这种罪孽。到了最后,很显然,他的两个女儿都会认识到,她们的父亲是完全彻底的疯子。
而他的儿子也明白了。
这位阿玛力克看着他的父亲,目光很明亮,似乎是觉知了事实,也许还想起了还是孩子的时候父亲陪伴他的岁月,不过相互之间的距离仍旧有千里之遥。他蠕动了一下嘴唇,然后说:
“吻吻我吧,就当是饯别了。”
沙坦提安俯下身去,把嘴唇触及他儿子的额头,进行诀别的亲吻,然后他的面色肉眼可见的灰暗下去,皮肤也变得冰凉,做出了最后一次绝望的呼气。僧侣跪在地上,对死者念诵祷文。沙坦提安则面色呆滞地站起来,表情中不仅是悲痛,还有其它某些不可思议的情绪——紧张、庆幸以及解脱感。他努力掩饰悲痛以外的情绪,然后用力地、非常不自然地扑倒下去,伏在阿玛力克的遗体上,痛哭出来。
萨塞尔审视了一阵沙坦提安,然后把目光转到阿尔泰尔脸上。小公主殿下的神色原本是恐惧和畏缩,可等她审视了自己父亲的作为之后,她的神色逐渐转为平静,好像是天幕中那轮静谧的蓝月。在这其中,有一种属于艺术家的目光刻印在她灵魂中,以渴望洞察的形式表现出来,压倒了一切属于少女的感性、属于血亲的痛楚。
他看着阿尔泰尔,看到她观察着虚伪、真挚、巨大的痛苦、勉强掩饰住的庆幸、难以掩饰住的解脱在她父亲神色中和肢体动作里的表现,好像是在观察一种诡异、离奇、闻所未闻的自然现象。她无动于衷的目光落在沙坦提安面部皱纹的浮动上,落在他肌肉的抽搐上,落在他眉宇的颤抖上,落在他展现出的一切上。
她指了一下自己卧室的方向,表现出尽快把沙坦提安被诸多情绪扭曲的面目绘制在画布上的希望。于是萨塞尔抱她离开,穿过长廊和夜幕,抵达她在宫殿一侧的房间。
他把女孩放在高高的靠背座椅上,点燃蜡烛,为她调配需求的各色颜料,扎制合适趁手的画笔。他解开她盘起来的累赘的银发,看着它们从椅背一直垂落到地板上。随着她的画幅逐渐打出草稿,蜡烛亦逐渐变成残烛,冒出袅袅黑烟,蜡炬宛若泪珠一般,一滴一滴地流淌下去。
萨塞尔续上将熄的残烛,看到她嘴唇干涩就端来水杯。阿尔泰尔拒绝他往她口中喂水,就迟疑着握住他握杯的手,这才喝了一点下去。她脸上带着一丝悄然的柔和,萨塞尔从没有在她以后的脸上见到过。不过,前一刻她还在触碰他的皮肤,后一刻就迅速缩回了手,实在无法不令他想起受惊的小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