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点点头,视线没有离开她的眼睛。这人的盯视实在令她想往后退,退得越远越好。一遇见无法证明自己信仰的事情,他就狂躁得像是个疯子。“你总是给我带来一件件令我困扰的消息,神仆。”
“谁知道呢?也许是我一向擅于找到令人困扰的消息吧,队长大人。”丽塔只管回以微笑,倘若亚历山大·安德森一板一眼地表示言辞谴责,就意味着他姑且不会失控。姑且。于是她又加了一句,好转移话题,“这听起来像是我有受虐倾向,您是不是注意到了?”
“你确实让我感到自己正在受虐了,神仆。”亚历山大摇头说,“待在这座城市里让我感觉无信者和异教徒都撅着屁股往我脚下拉屎撒尿,而我却只能装成一个傻瓜任凭他们侮辱。你们要我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究竟是正常的任务?还是让我体会如何投降?”
丽塔想说,这是为了检验你算不算是有正常判断力的人类,以及检验你是否老年痴呆得比较彻底。不过考虑到对方的性格,她决定还是少用讽刺,尽量给予理智的言谈。“至少经过这次旅途,我可以给出回答。”她说。
“什么回答?”
丽塔稍稍对他弯腰致意,虽然她自己明白,这顶多只是一种虚伪刻板的应付。“在列位将一生都献给勒斯尔南方的虔诚信徒中,亚历山大·安德森尚有理性存留,懂得判断世俗世界的情势,可以允许其离开南方,参与前线任务。”
当然了,这是战时评判,也只能是战时评判,实际上丽塔并不信任裁判所人士。他们奉身献出思想和理性,几乎抛弃了一切世俗社会中的联系和对世俗世界的认知,最终将自我牺牲转化为一种疯狂的偏执。确实,光明神殿需要身处于神殿黑暗面也能坚持信仰的人,然而如洛克菲尔或贞德这般既能有理性存留也能明了世俗之事,还能在拷问和屠杀中明辨是非、坚持往昔的人,实在是经年难遇。这几位毕竟是分身乏术的,因此大部分情况下,都要靠亚历山大一样的狂人来承担此类职责。
令人遗憾,不是吗?可惜现实总是令人遗憾。她个人希望自己和能讲道理的人共事,然而她总是被派来应付这些狂呼乱叫的裁判所同僚。其中的理由是什么呢?理由是她总能像哄孩子一样安抚他们,让他们暂时忘却不快之事,好追随顾全大局的下一个目的。甜言蜜语不总是情侣之间才能使用的,安抚这些除了狂热的信仰以外什么都不会思考的老年人,其实相当困难。
“你不必这样跟我这样装腔作势。”亚历山大说。
“令您困扰了吗?”
“确实令我无比困扰。”
“如果您每次难以自制想杀人的时候都能体会我的难处,您就不会事后才说自己无比困扰了。”
“我不想和你谈这事,——我的其它同僚呢?”
丽塔眨了眨眼睛,然后清一下嗓子,她不是很希望揽下这件事,不过她总是没得选择。“还请您理解,安德森大人,在我看来,您已经是最能讲得通道理的一位了。您的一些同僚兄弟......我无法和他们沟通,完完全全没有办法。”
“那是你不懂得我们思考的方式。”亚历山大哼了一声,似乎觉得受到冒犯,又似乎遗憾至极。“你的傲慢,”他低声说,“还有你们无关紧要的顾虑......”
然而认为亚历山大·安德森可以沟通也是假话,他当然不可能沟通,他们俩也无法达成任何理解。丽塔以为她面前这老家伙只是擅长忍耐,——忍耐她这样信仰不如自己狂热却被委以重任的人,然后他会安静地等待时机,直到他终于能把血腥的屠戮给予异教徒,好满足他们这类人的饥渴。
没有被他断言信仰不够忠诚然后当场身首分离,她可谓是心力交瘁。作为一个有自己私心的人,如果有的选,她希望自己能去照顾听话懂事的小女孩,或是把心地纯良的青年长官放在自己手心绕得团团转,那样一来,她的生命一定轻松得多。但这世界就是这样,他们永远都没得选。
......
随着时间过去,长公主殿下也追随她兄长阿玛力克的身死步入牢狱,终身不得而出。她未被远嫁野蛮人部落,发配边疆,因此这件惨剧的表面形式有所改变。不过,综合历史走向而言,萨塞尔以为它们并无实质性差异,阿拉桑的结局更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其中究竟为何改变,以及改变了什么,也不过是长公主殿下为爱情付诸的努力较历史记述中更为用心,仅此而已。
这段时间里,萨塞尔没有关注过长公主殿下和她的爱人,只是阿尔泰尔又开始拒绝和人说话,整日只对着空荡荡的画布不言不语。确切来说,这份痛苦洗练了她的艺术技艺,但这种洗练也太过痛苦。人们的心灵往往就是因此改变,变得面目全非,最后连他们自己也无法认得。
亲身见证这些事情,让他领会了阿拉桑末代宫廷中人心的变化和扭曲,很长一段时间里,萨塞尔都把这些感受投射到已然经历世事几百年的阿尔泰尔身上,好评判她的思想和精神。或许这会让偶尔附着在他身体的执政官阁下紧握他的头骨,以求传递反感,但他本人并不在乎。他相信,带着这种完全彻底的心灵投射,他们才能从彼此的生命中汲取力量。当他越来越深刻地洞察她,越来越接近她的真实,也就越来越接近他自身的真实。通过洞察阿尔泰尔的生命历程,并与之共行,他会填补自己心灵的很大一部分空缺。
等到萨塞尔眼中平淡无奇的日子过去了大半个季节,这段时间从未说过一句话的公主殿下终于开口,请他去见一面自己的姐姐,看看她如今怎样。已经是冬天了,期间他始终像影子一样注视着从不出门的阿尔泰尔,度过了整个秋季,现在离开房间,竟有种大梦初醒的错觉。
阿尔泰尔请求他给她姐姐带几束花,她说自己的姐姐喜欢花卉的芬芳,于是萨塞尔到覆满霜雪墓园里徘徊了一阵,在送给死人的花束里选了一束,然后就走向地下密牢。去见长公主之前,他先在阿拉桑的密牢逛了一阵,提笔记录未被焚毁时阿拉桑密牢的景象,以及狱卒们对待犯人的方式。值得一提的是,密牢里的犯人看上去都很有派头,兴许都是大贵族和和王室姻亲,送饭的狱卒都很恭敬,——万一哪天沙坦提安有了新的想法,某个囚犯就重获自由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