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上去和幻象不太一样,”萨塞尔说,“我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不过,幻象里的人肯定不会这么做。”
“这话很令人不快,讨厌又敏锐的小家伙。”她说,“不过,你说的对,在漫长的时光中坚持自我也许比想象中更难。这里还有椅子,从床那边抽个软垫坐下来吧。既然你走过了这段路,我也不吝惜于和你多谈谈。”
萨塞尔很疑惑先前所见是否幻象,毕竟他确实满身淤痕和创伤,血迹在皮肤上干涸,和发黏的尘埃泥污混在一起。他的衣服撕破了,脚勉强拿破烂的布条缠住还是有很多淤狠,乱糟糟的头发上缠满了枝叶、沙砾和污垢。他肯定看着像是个野人。
至于抱怨和诅咒,在神明面前干这事一定是嫌活得太长久了。
他按吩咐坐下。老实说,拿肮脏的长裤玷污精美的天鹅绒软垫让他有种阴暗的快感,考虑到这是神明的吩咐,想来这城堡的主人也不会提意见。桌子上盛放的晚餐是他前所未见的景象,甚至令他不敢伸手去碰。用奶油和面包制成的山岩上盛放着精心腌制的牛肉,巨大的银质餐盘里摆着鳗鲡和珍珠贝,还有条令人望而生畏的生有许多圈尖锐锯齿的七鳃鳗,——它们似乎都布成某种意义非凡的历史场景,然而萨塞尔对勒斯尔的历史没有任何了解。
况且他也不会吃七鳃鳗。
除此以外就是满桌的甜食,——无穷无尽的甜食,各种果仁、糖浆和奶油不仅是摆在餐盘里面供人取来吃,还做成了精心雕刻的塑像,仿佛不是拿来给人享用,而是拿来摆放在台子上供人欣赏一样。不出意外,它们一定又讲述着某种了不起的传说故事,但萨塞尔还是全然无知,只能盯着它们干瞪眼,甚至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萨塞尔真想说他当时没有表现出窘迫感,可这不是事实,这些东西有违他的见识和世界观,比受诅咒的村落和疯狂生长的古树更加恐怖。
“这合适吗?”他问。
“吃吧,虽然不是很足够,不过也能代表我一部分歉意。”天空之主说道,“贵族们在招待客人时总是会用太多不必要的心思。”
萨塞尔点点头,道了谢,还是不太想动手,直到她带着揶揄的表情把餐叉塞到他手里。她的手指白净冰凉,有些潮湿,触碰到她的指尖时他总觉得会有一群卫士忽然冲出来,把他的右手砍掉,扔进粪坑里。
看到他的表情,她嫣然一笑,洁白的牙齿排列在饱满的唇间,令人不由发愣。这表情是陌生的,萨塞尔在沙漠的巨城中跟了她这么久,还从没有见她笑过一次。“你太害怕了,像是个被送上屠宰桌的小牛犊。”她意味深长地说,“不过放心吧,这里没有屠刀会对你挥下。也许传言中我很难交流,但我通常只为难那些心思阴暗的老巫师。”
“我不清楚,”萨塞尔叉起一块牛肉,塞到嘴里,“可能心思阴暗的老巫师也比我可信的多。”
她把手肘抵在桌子上,把下颌支在并拢的指节上,仔细端详他,那目光令他想缩到桌子下面躲起来。也许平凡人会有无缘无故的好意,但萨塞尔相信神明一定没有。“为什么这么说?”她饶有兴味地问道,“因为那把剑吗?”
“你已经给我展示过年轻的扎武隆了。”他回答说。
“我倒想说,看到一个人拿着他的剑却宁愿继续当个平凡人,我很高兴,乌安说的没什么错误,请你今后也继续拿着它而不用利用它。”
萨塞尔觉得还有后半句话没说出来,不过他不想问假使利用了究竟会怎样,——他心知肚明。他听过米拉瓦的事情,他知道他是天空之主的养子,而在几百年后面前这位女神亲自将米拉瓦斩首,宣告其背叛的终结。
这些都是黑骑士讲述的故事,可他从没想过自己要亲眼面对故事的主角。
“我倒是想把它丢掉,可惜我没有更趁手的剑。”
“不行,而且我也不会允许任何人给你换掉这把剑的机会。”她带着笑意说了句很残酷的发言,“也许承受它的诅咒令你痛苦无比,但你必须带着它直到死去,没有什么途径比抗拒黑暗的呼唤更能磨砺灵魂和意志了。难道你没有自己的期望、理想和追求吗?平庸者是不可能抗拒那呼唤的。”
“我确实有,神明大人,”萨塞尔说道,“但那期望并不高贵,也并不足道。只是为了一段遥远过头的爱情而已,没有其它理由了。”
“爱情吗......是个好理由,没有多少东西比它更高贵了。有兴趣和我聊聊你的爱情吗?不必一本正经地称我为神明。你是个自由的灵魂,既不依附于权势也未迷失于欲望,想叫我什么都行。”
“我不敢对您无礼,”萨塞尔说,“您还是自己说个您希望的称呼吧。”
“索莱尔,其实也有长辈会称我为索恩,不过如今我的长辈也只有那几位了。”
“您还有长辈能活着我也很惊讶。”
“是几个老混蛋。”她说。
他不敢应声,也不敢问究竟是哪几个老混蛋,只好低头吃银餐盘里的鳗鲡。
“你知道米拉瓦正私下里推动光明神殿的地位变迁吗?”她忽然提问,“往更低处。”
萨塞尔连连咳嗽,差点把鱼刺卡进肺里。“这话不太合适对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说吧,神明大人。我可以说得更明白点,我叫萨塞尔,是个流浪在外的渔民,更确切地说,是个没有身份和地位的边缘人。我来这里既不想得到什么,也不想承担或改变什么,我只是想完成有人拜托我的事情,照顾好这个......这个叫菲尔丝的家伙。”
“比如说昂卡。”
“是的,”他答道,“为了抗拒已经注定的悲惨命运,人们总会想做些什么。”
“我们本来希望米拉瓦在勒斯尔消灭昂卡的流通。”索莱尔拈起一片面包,放了些果仁泥、糖浆和奶油,用牙齿撕开,“但从帝国建立后他就逐渐迷失在权力和欲望中,拒绝了所有看上去会损害他统治的要求。你知道的,——他希望对昂卡征税,主要是利用这成瘾性的东西给巫师们征税。除此以外,我还拒绝了几次他的求爱,不过米拉瓦总是不愿放弃。他似乎总觉得是礼物的价值不够,所以他总会去寻觅一些更珍惜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