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丝卡对他笑了笑，说了什么他也不记得了，似乎是说他们这个编制的巫师要明天在哪里的营帐集合。但是，她那时的确是会笑的，笑得很轻松、很柔和、而且显得很亲切。萨塞尔停了一步，挨着她站住。他有些呆愣地看着远方薄雾笼罩的山峦，太阳在玫瑰红色的烟尘萦绕下向西坠去，依旧投射出点燃整个寰宇的霞光。他小声回答说：
“去见指挥官吗？是明天去，但其实今天也可以，你不过去吗？”
她说她要收拾营帐，领发放的物资和配给。萨塞尔这才反应过来，陪她同走去，走到半途的时候，和他同一批毕业的同僚莱恩追上了他。
“喂，萨塞尔，明天我们要去哪里找指挥官？”
萨塞尔详细告知了他地点，告知他时间和要求，告知他，在前段时间的服役期过后，指挥官已经决定给他们分发新的徽章，也会给他们待遇更好的编制。莱恩同他们一起走了几个山坡，途径许多营地，问了些事情，才对他使了个暧昧的眼色，直接跑了。希丝卡和萨塞尔没说话，不声不响地走了一段时间。等黄昏越来越低的时候，她才斜着瞥了他一眼，问道：
“你呀，是巫师吧，明白我们在编制里的待遇上升意味着什么吗？”
“契约会续签，也会很难脱身。”
“那你想一直这么签下去吗？”
“我不太想，但我得养家。”
“真想不到，你已经结婚了？”
“不，我的弟弟在大城市上学。”
“真复杂，我是独生的，没什么人需要养，我来这里纯粹是找个投靠的对象罢了。你是达旦村那边的渔民吧？”
“呃，的确是，因为理想方面的原因......”
“签了卖身契。”
“这么说也没错。”
“这其实没什么必要，如果你知道我父母的情况，愿意找他们签个学徒协定，其实你也不用这样......”
“我只知道那条路可走。”萨塞尔急急忙忙地回答，才带着请求的神情让她等等。“先别问了好吗？我很奇怪的是，你为什么对这些事这么熟？”
“我的父母是亚斯基洛奇附近的山脉里隐居的巫师，住了许多年，也很熟悉周围的环境和居民。”
“那你为什么要出来？”
“因为那里没什么资源，也没法让我走到我想要的那一步，所以我就直接出来给帝国卖命了。”
“那一步？”
希丝卡踌躇了片刻，随后很果断地回答：“我要当高阶巫师，用几百年或者更多时间研究我爱好的东西，缩在那种小山沟里什么都没法办到。”
他有些惊讶：“我从没想过高阶巫师的事情。”
她似乎对这种反应习以为常：“你也觉得这太遥远？”
萨塞尔比她高大，只能缩小步子，尽量和她走齐，才用尽可能诚恳的话回答：“在战场上想着求生和任务就很费劲了，我实在没法想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你还真是世代渔民啊，没接受过那方面的教育吗？你用心想想，我们和那些普通士兵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徽章那种东西只对拿走功勋就没法证明自己的普通人有用，但我们可是巫师。你明白巫师这个词的意义吗？”
当时他的确不太明白。
他们慢慢走着，简单明了地谈了很多，包括巫师，包括亚斯基洛奇，包括这场战争，还有许多事情。其间大多数时候都是萨塞尔在被动地接受教育，但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而等他独自回到自己的帐篷里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他还记得当时他独自在营帐里睡着的时候，他觉得心里暖烘烘的，模模糊糊有种非常满意的感觉。可他也没有往太远的方向想，他只觉得希丝卡很聪明，而且说话很有道理，似乎和其它人都不太一样。等到第二天见到莱恩的时候，他觉得有一种几乎压抑不住的愿望，很想谈一谈希丝卡，但他左思右想老半天，还是用很大的劲头把这个想法忍住了。
然后就是一如既往的战争。
接下来过了好几个月，一直到十二月的寒冬，他们打了许多次小规模遭遇战，碎月之年从亚斯基洛奇支援的帝国军队才集结到修缮过数次的图门要塞，开始大规模推进。那些日子发生了很多事，但现在，那些有关战况的记忆都在他心中模糊了。而战场上的那些年，也只有十二月末发生的那件事他记得特别清楚。
有关希丝卡那件事。
之所以说萨塞尔那些年对战况的记忆还不如对她的记忆，是因为对他来说，战争在那时已经不再是新鲜事了：疲惫，焦躁，让人厌倦，而且不值得铭记。他还记得最早的时候，作为尚未踏入战场的年轻巫师，作为满怀渴望的男孩，他晚上总要把编制的徽章放置在床边。等到蜡烛全部吹灭后，充满胜利荣光和英雄气概的幻境就开始在黑暗的星空中跃动。
但那是最早的时候。
最早的时候，他不曾随同大军前进过，最早的时候，他也不曾在严寒围绕下瑟瑟发抖，被成千上万的钢铁战士环绕，周围都是嘈杂的马吠声和隆隆的战车车辙声，踏着无数双脚和无数车辙碾过的地面，心想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是的，战争在尘雾笼罩的地平线上，在惨叫般刺耳的号角声里，在夜复一夜军队沉默的扎营里，在日复一日的行军和厮杀里。战争是血染的大地，是死人苍白的面孔，是破败的家乡和身死他处的士兵，是过往的噩梦在现今汇聚出实体的显现——萨塞尔那些年的所有经历都可以总结成这些内容——这些感想既可以概括成巫师总是想得太多，也可以概括成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总是想得太多。
就像所有逐渐习惯的东西一样，唯独第一次的烙印总是最明亮的，在黑暗笼罩的记忆中就如同灯塔一样。战争如是，也许能算得上是初恋的经历也是。
那时正是十二月末寒冬的夜晚，帝国军队正在卡萨斯平原外的山地和绯红护卫军会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