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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塞尔病得很重。
在记忆里,他恍恍惚惚地度过了二十来天。
这二十来天不算漫长,也不算短暂,因为他一直在数不清的幻梦中徘徊,睡着的时候也是,醒来的时候也是。在以童年为开端的幻梦中,各种触觉就像四下点缀的油墨,而世界正如一张摊开的空白羊皮纸,以朦胧的记忆洒出支离破碎的景象和味道。
首先是童年,离他越来越远的童年。
童年就像一个模糊不清的蓝天,笼罩着玻璃般剔透的大海,断断续续地在他恍惚的幻梦里浮现出来。梦里有冲上海岸的贝壳,还有蹚着太阳下暖乎乎的沙滩的他的光脚。等到了黄昏的时候,橙红色的落日便横卧于波涛之上,岸边也能听见让人惆怅的涛声。他能看到那些在夕阳下远去的海鸥,看到一张张童年记忆中的脸,看到年轻时仍旧秀美的母亲,看到年轻时仍旧健壮的父亲.....
但黄昏很快就会过去,童年也很快就会逝去。
夜晚的空气冷硬似铁,北风一个劲儿地在无边无界的战场中狂吼。死尸掩埋了峡谷,沟沟坎坎都给烧焦的炭块填平了,填成了平原,但平原上看不见村落,也看不见活人。四周都是发脆的黑暗和无边无际的虚空,以及望不到尽头的锈蚀盔甲、茫茫白骨、死马断剑。灰白色的迷雾掩埋着死去的平原,也遮盖了长满艾蒿的乱葬岗。偶尔有一只老乌鸦从高处飞过,乘着风张开翅膀,发出尖厉凄婉的长叫。北风把乌鸦的叫声送得远远的,萨塞尔就听着它在战场上悲怆地响着。那声音像是寒夜的刀锋,将这片平原切割成越发残破的景象和味道。
但是他毕竟还是要活下去。
在那些年里,萨塞尔就是怀着这种不甘心和恐惧的念头在向前走,而每次看着他的同僚们倒下的时候,他就感到越发恐惧,并越发费力地顺着战场这座陡峭的悬崖往上攀爬。
在这条路上,他能听到惨叫声,听到无数环绕他的惨叫声,有同僚的,也有被他害死的人的,分也分不清,数也数不清。他很疲惫,眼睛发乌,心脏胀得塞满胸膛,又闷又痛苦,就像小时候做噩梦那样。但是,哪怕最后一个同乡人痛苦的死去,哪怕镇压暴乱的任务走到了让他良心不断遭受折磨的地步,他还是要把有关这事的一切详细地回报给指挥官。
不论如何,我还是完成了这些任务。
他抓住那只也许是指挥官的手,装作没什么大碍地耸耸肩,但是汗水流进了眼睛,但是他扶在冰冷岩壁上的手越来越疼;他不断看着有人从战场这座悬崖上坠落,看着有人死去,脑袋里便想起那些死去的人已经被忘却的声音、想起他们的只言片语、想起他们各种各样的笑声和哭声.....虽然这个时候,他用手捂住了眼睛,但他面前还是会闪过那一张张熟悉的脸,闪过一件件往事,有时候还混着他年龄还很小但不知为何记得特别清楚的事情.....
但这些都会改变的,都会克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