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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口上雾气沉沉，顺着卸货区伸展开去的错综复杂的道路上，闪烁着星辰般繁多的码头灯的反光。
城市犹如不见首尾的黑色群山向两侧伸展，遮盖住整个铅灰色的海湾。海湾入口，一座无比巨大的黑色桥梁连接海角线，桥梁俯瞰几百米往下的海上船只，犹如一条光滑的黑色拱顶支撑着天穹。这里不久前下过雨，但空气依旧是闷热的，使人窒息。当轮船驶进海湾的时候，就能见到无数远看十分纤细的拱桥从陆地延展而出，连接着海湾中诸多小岛屿和庞大的建筑设施。
在很多公里之外，贞德就能感觉到赛里维斯的气氛：跨海大桥、电缆、轨道纷纷从港口朝外延伸，越靠近陆地也就越密集。诸多巍峨的工业建筑如一座座山峦扎在海湾当中，从海水里突兀升起，唯有桥梁与之相连。这里既是港口也是工业区，更是半空中线路纵横交错的地区，一条条线缆把本就阴霾密布的天空划成支离破碎的几何图形，也将烟囱中喷出的黑烟纷纷割裂开来，送入头顶宛若黑色泡沫般翻滚的浓雾。这地方太过可怖，太过匪夷所思，让贞德想起她在梦境迷道的所见所闻，似乎邪神居住的地方都远不如这座人类建造的城市怪诞。
赛里维斯的使者似乎想要吹嘘他们的赛里维斯，但看到贞德脸色不怎么好，就吱都不敢吱一声了。
我竟然要在这个邪恶的地方住下来？
轮船送出长长的、低沉的鸣声，宣布将要停泊。
贞德已依稀发觉问题在于何处，勒斯尔最庞大最繁荣的城市，却给人感觉像是信仰死去的场所。当船只逐渐驶入海湾的时候，赛里维斯就开始不断膨胀，点缀着黑窗户的高楼林立四周，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让人丝毫透不过气，简直像是丛生的山峦将要倾颓崩塌。一道道错综复杂的线缆架在林立的钢筋混凝土立柱上，建筑与建筑一座连一座延展开去，并挤出一条条铺满黑沥青的潮湿街道。
各式各样的船只在海湾中井然有序地停泊并离开，被撕裂的空气发出此起彼伏的震耳汽笛声，水手们在甲板和货物间到处忙活，汽笛声盖过波涛声，竭力的喊叫声又盖过了汽笛声。一艘载满本地货物的巨轮破浪而去，船首激起层层叠叠的惊涛飞沫。这艘可怖的怪物比她过去所见最大的船只又扩张了好多体积，就像一座山脉，似乎自打她出生以来，赛里维斯的造船厂就在不断扩张船只的大小。也许再过几年，港口的线缆就要修建得更高，免得被船只给扯断了。
阳光透过浓雾已然变得稀薄，甚至显得寒冷，余晖照耀在港口上，竟有一种阴森怪诞的离奇之美。铅灰色的天空透过成千上万空洞的窗口和不见顶部的高楼墙壁映照出来，底下则是数以千记、万记的微小人形，看着就像成群的黑蚂蚁簇拥在建筑和船只当中。
“这地方今年统计的人口数有多少？”贞德转身问依兰戴的使者。
“现在是千禧年一四五九年，阁下，而赛里维斯的城市还在向外扩张。”法师躬身说，但贞德觉得“扩张”这个词可以换成吞食周边土地，“去年冬季统计的合法人口有五百余万，不过城市核心区域的人口不到一百万。”
“还有非法人口？”
“阁下，赛里维斯的城市中下层每年都在涌进周边的非法人口。”法师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如您所见，这里聚集了勒斯尔大陆世界各地的人，甚至有来自其它大陆的居民。我要说的是，大部分外来者都会选择赛里维斯。这里有北境王国的出逃者，不过我想都是因为难以忍受当年的战乱，还有来自尼尔纳米什和更遥远南方的因维什人，有来自极东方的旧帝国人，有来自贝尔纳奇斯自由城邦投资定居的商人，甚至还有不远万里从遥远的罗马帝国疆域随船只逃离至此的被帝国灭族的亡国贵族。这里到处徘徊的非法人口没有办法统计，也没有人去尝试统计，您想想，勉强活着的，快要死的，工作不定的，私自出生的，躲在犯罪区的，都能在这里找到勉强活下去的方式。不过我觉得——”
法师摊开胳膊，虽然表情谦虚，但却目光和话语中盈满傲慢地展向这座荒诞华美的巨城，“这就是所谓的文明世界。”
贞德冷漠瞥了他一眼，法师尴尬地挤出微笑，然后躲一边去了。
许久后，船只终于停泊，码头就像战场一样拥挤，但贞德似乎没法体会到这种感觉。隶属裁判所的裁决骑士刚刚列队踏上沥青路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就纷纷惊慌失措地挤向两侧。他们一边冲撞，一边满怀恐惧地叫嚷，有些没躲开被绊倒的人甚至直接大哭起来，好像是马上就要被骑士们一剑捅穿挂在旗杆上面。
沿着人群主动空出来的场地，贞德走下船只。她无视旁人惊恐或疑惑的视线，摘掉头盔，单膝跪倒，在赛里维斯进行她的首次祈祷。闷热窒息的沥青道路炙烤着她的皮肤，船只带来的狂风吹动她的金色短发，潮湿的空气中混杂着焦油、盐、煤烟以及灼热沥青的味道。这港口虽然不像人类的居所，但和她见证过的邪神巢穴没什么不同，裁判官心想。
“裁判官阁下，”那个走迷道过来的法师又开口了，“我们很快就会有迎接队伍前来，哪怕您不想去巴尔克游轮，您也可以去参观一下白塔陈列馆。”他停顿许久，似乎是在思考如何委婉地表达下一句话，“既然您要在赛里维斯居住这么久，阁下，那您何不考虑先和我们的人见个面，至少也建立初步的友谊？”
贞德很讨厌这人没完没了的唠叨，还有若有若无的炫耀。
“我只等几分钟，”她说，“要是没按时间过来，你们就自己看着办吧。”
很快，她就远远看到有人沿着熙熙攘攘的码头一路跑来。那些人不是赛里维斯的依兰戴使者或贵族使者，是本地的裁判所负责人。待那些人跑进，她从单膝跪地的姿势站起来，伸手拂去束腰外衣上的并不存在的尘土。在列队伫立的圣殿骑士队列中，那些人跪倒在地，双手按在膝上，向她叩头。在他们身后是载满货物的列车，与向城内延伸的线缆交汇，以震耳欲聋的声响驶向远方；车厢间灰蒙蒙的间隙一闪一闪地晃过，只留下一片黑色浓烟，蒙住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