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不需要你的关心了,我自然有我的手段。”
阿尔泰尔知道这话没错,虽说萨塞尔看起来受到了蒙蔽,但他逃跑的手段从来都不少,哪怕是最绝望的情况,也能直接消失不见。事实上,对此体会最为深刻的就是阿尔泰尔,她追杀了这个黑巫师将近一年,全部无功而返,最后趁着他跟那修女深情相望时才将其一剑了结——哦,不,是很多剑。
这个时候,无边无际的黑暗已经遮盖了她眼中所有视界,海潮如腾跃般浮升,漫过脚下的甲板,只余无路可循的黑暗。风把潮湿的水汽卷在她身边,撕扯长发,拽出一条条银白色的轨迹。
“你感觉到了吗,萨塞尔?”阿尔泰尔问。
“洪水。”
“不,是恐慌。”
.......
戴安娜从未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她显然没想到这所谓的婚宴会演变到这等地步,在长廊里,她看见一些客舱最底层的侍者和船员迎面而来。那些人挥动着手,惊慌失措地叫喊着:“洪水!洪水!洪水!”
很不幸,戴安娜这边是死路。前面的船员立刻停下来,后面的由于狂奔而撞到前面的人身上。所有人顿时乱成一团,拥挤,跌倒,踩踏,发疯一样连滚带爬地挣出人群。有叫骂的男人,有号哭的女人,还有被踩得奄奄一息的老人。大部分人,主要是船员,沿着客舱走廊的出口向阶梯涌过去,还有一小部分则不知所措地乱了方向,在挤作一团的人群中跑进更加错综复杂的长廊。
但是人们还没有来得及跑到向上的通道,一扇护窗板便咔嚓一声破裂了,玻璃碎片洒了一地,大水咆哮着向窗户里面涌来。这个时候,磅礴的气流冲开了两侧房间的门,只听轰隆数声犹如炮弹炸裂,许多墙壁被某种恐怖的事物撞得鼓起来,破裂了。
潮湿的冷气从脚底涌来,某种可怖事物的轮廓渐渐从黑暗中浮现,但还未浮现出什么,亚瑟王便抽剑猛地捅入破裂的墙壁:剑身上流淌着漆黑而渗人的冷火。只听得附近传出恐怖的尖叫,——无比刺耳的、来自某种庞然大物的尖叫,便见得焦炭、黑灰与残骸随着冰冷的海水一并流入。
她甚至没想象出那是什么,黑暗中的恐怖就已经成了黑灰和残骸。
但戴安娜知道现在不是吃惊的时机,她伸手抚过破裂孔洞附近的墙壁,刺骨的浅蓝色结晶丛便立刻蔓延而去,随着喀嚓喀嚓的声响堵住水流。阿尔托莉雅则提高声音,从长廊的中央向吓得发了疯的人、落在后面的人、被这尖叫声惊得待在原地的人喊道:
“往这边撤,朝楼梯的放向跑!把倒下的人给我扶起来!”
但这话却并不像叫喊出来的,更像是龙在咆哮,话音中带着一股使人恐慌的寒气,甚至是杀意。戴安娜甚至看到一个贵族青年因为离陛下太近而被吓得岔了气,握着心脏靠倒在墙上,圆睁眼睛,好像上了岸的鱼儿般拼命抠着嗓子。阿尔托莉雅皱起眉,拿剑柄给这人胸口上一敲,他才勉强缓过气来。其人都立刻回过神来,不由自主地把停在走廊上动也未动——只管挥剑指引方向的陛下当作主心骨,朝正确的方向涌去。
不过还是没人停下来去管倒下的人。
只有两个人正在被水淹没的地板上扶人。其中一个是刚从船舱睡醒的倒霉贵族青年,也是刚才被陛下吓得岔了气的那位,他从水淹的地板上扶起来一个侍者,用法术治好了她崴掉的脚,让她快点跑,可是地板却突然破裂了,塌陷下去。这倒霉的法师掉下去了,脚腕被什么给攥住,开始下沉。一个肥硕胖子,后厨的厨师,拽着还没来得及脱的围裙下摆,从这倒霉的家伙头上跳了过去。只见那金发上闪动着两条套了灰袜子的肥胖的腿,那青年几乎哭了出来,眼睛发乌,两只苍白的手在冰冷的地板上绝望地乱抓。
陛下一剑刺到水底,传来沉闷怪诞的惨叫和剧烈的震荡,同时她一把揪着这法师的肩部把他拖了上来,简直像是拉一个小婴儿。只见这倒霉的法师——看样子只是个学徒——浑身发抖,嘴唇哆嗦。
在这混乱中,戴安娜竭力行使不朽种族的迷道,试图封住这个到处漏水、到处撞开了窟窿的船舱。恐怖的巨浪和某种诡异的东西不停地在船舱外呼号、抽打,一老一少两个船员从陛下手里接过那法师学徒,扶着他往前跑。也就在戴安娜竭尽全力张开这个她封闭了许久的迷道开口时,她的心跳却突然停顿了片刻。迷道张开的幅度突然扩大了。这是一种不受控制的共鸣。
就像每个沉浸在施术中的法师都会沉浸在内心世界中,尽可能用思想包裹住自己,不为外部环境所动那样,戴安娜此时的思考和逻辑极其清晰,观察和感觉也极其仔细。她的眼睛环视周遭混乱的情形,灵魂之眼则以不受控制产生共鸣的雪魔迷道为线索,扫过附近的每一个人,试图洞悉这个问题给出的答案。各种推断和预测彼此分割、延伸,从理性和现实混杂出的诸多未来的幻象中寻得最靠近真相的那个。这一切都在恍惚间完成了。
戴安娜一把伸手揪住那只猫头鹰。一条试图挣脱的胳膊。黑色的猫头鹰停在她面前,昏暗的微光在黑暗里勾勒出他稍稍侧过来的面无表情的脸。戴安娜听到有人发出低微的、濒死的惨叫,不由得寒毛直竖。
“这位小姐,我们认识吗?”猫头鹰问道。
戴安娜在黑暗中瞪着他:“萨塞尔先生,不管你想做什么,给我停在这里。”
“你在说什么?”
“帮我把船舱的窟窿封住。”
猫头鹰没转过脸来。“你要相信你自己,孩子,你可以的。”
他往前走了一步,想要跑掉,但又被她扯回来了。
“留在这里!”戴安娜低吼道,“或者你就别想待在光明神殿的队伍里了!我亲自在神和所有人面前念诵你的罪行!你想让裁判官大人亲自送你上火刑架,还是想我代表天空之主送你上火刑架!?”
猫头鹰在黑暗中盯着她:“你真要这样干?”
“我就是敢这么干!”
“你不怕我杀了你?”
“想动手的话就来吧。”戴安娜一把拽过来猫头鹰的脸,“你看着我的眼睛,别眨眼,给我看着!——你向来都能轻易分辨出我的情绪吧,是吧,萨塞尔?你觉得我怕不怕?”
“你的决心来得既莫名其妙,又不可理喻。”
“顺手而为的救人既不莫名其妙,也非不可理喻!”
萨塞尔盯了她半晌,又哼了一声。他没多说话,转身背对戴安娜,伸出食指划过墙壁。
打扫房间的驼背女人跑过黑漆漆的长廊,也掉下了破裂的地板,刚发出惨叫便消失在水中,后来又浮了上来。这是萨塞尔封住了整条长廊,使戴安娜终于腾出手来,才用法术把她从水里支起来了。可是这时候更高处的天花板塌了下来,把她压在废墟里。驼背的女人顿时一声不响了。
戴安娜嘴唇哆嗦了一下。
最后一群人——大约有十来个人的样子——连滚带爬地越过了这堆埋着死尸的废墟,陛下饶有兴味地端详了一阵自己手中的剑,才随后跟上。这期间,阿尔托莉雅认出了猫头鹰。就在刚才,萨塞尔扮成猫头鹰就死去的提米洛一事劝说过陛下和那帮贵族青年,并展现了让人无法相信的口才,仿佛是能把虔诚的信徒说服成亵渎神明的邪教徒一般。戴安娜只好解释道:“他是主动来帮忙的。”
阿尔托莉雅看了一眼猫头鹰被她死死拽住的手,眼神微妙,但没说什么。
由于被她给胁迫了,黑巫师的脸色有些扭曲。
他们和其他人一起涌过长廊,凭直觉在黑暗中登上楼梯,期间萨塞尔不情不愿地帮忙救了很多人,可是这莫名其妙的洪水已经淹到客舱最上层了。
只听见游轮周遭都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波涛在甲板上哗啦啦地响,护板和船舷则发出嘎吱吱的怪声,桅杆似乎马上就可能从暴风中折断。漫着黑暗水波的甲板上到处都是尸体,既有人的,也有难以名状的怪诞之物的,鲜血哗啦啦地顺着甲板横流,淹没了地面。狂风在怒号,暴雨在泼洒,将人的衣服和头发吹得高高扬起,也推动着地上潮湿黏稠的鲜血和尸骸到处滑动。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了。只有阿尔托莉雅陛下还保持着镇静,并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发现一条暗红色的道路。
那条路很宽阔,但很难发觉,几乎和黑夜融为一色,——它本身并非是暗红色的,却有不可计数的、被利刃切碎的人面乌鸦铺在上面,展现一条血肉模糊的道路。阿尔托莉雅指出这路通往白塔陈列馆后,大家都赶忙离开甲板向那边跑去。哪怕是那些最彬彬有礼的人,如今面对死亡,也不再顾及道德和关心谁了,一边咒骂,一边推搡,拼命地朝白塔陈列馆巍峨伫立的高层建筑前进。几乎每个人都只想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