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我也会这样吗?”
猎人又静默地笑笑:“你有敬畏,哲人,至少敬畏仍在你心中留存时,你还不会陷入疯狂。”
“至少?”
“没人能断定未来。”
......
掌握赛里维斯权力核心的大贵族在黄昏来临前就纷纷离场,与此同时,巴尔克游轮载着一无所知的宾客们驶入嘉尔德内海。待月光给海水涂上珐琅,享受过整日欢愉的人们就已经开始逐次走下甲板了。来宾们下了船,沿着阶梯走向白塔陈列馆的中央长廊,那里处于彩灯的照耀下,而衣着华丽的贵族们则熙熙攘攘。男士们穿着妥帖的绸缎和修身礼服,腰挂装饰性的佩剑,脚穿长袜和带扣子的皮靴,女士们则穿着累赘而不便于行动的华服,涂脂抹粉,梳着长长的发辫,头发上插着难看的羽毛。
贵族们。被抛弃的贵族们。被掌握上层权力的统治者抛弃的牺牲品们。既是借刀杀人,也是埋下陷阱。
这是个心狠手辣的决断。但是简单,合理,不会引发更多问题,并且完全合乎传说中天空之主索莱尔的性格......
侍者恭敬地端上来昂贵的洛格红酒,西奥提家族的执行人挂着虚伪的微笑对她举杯示意,贞德也对他微微一笑。
她和他碰了碰杯。
然后贞德把酒倒进了黑漆漆的大海,就像把血水倒进了翻涌的埋尸坑。这酒在月光下也是暗沉的。
她倚靠在阳台的凭栏上,随手把杯子也抛进海中,朝高塔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侧过脸去。当然了,从这种高度来看,这些人群就像是一把火便能烧掉的蚁群。“这些东西,”她问,“最后要苟活下来多少,才合你们的心意?”
奥西尼·西奥提看着她,脸上的微笑逐渐退去。“您应该用更委婉的方式将这件事说出来,裁判官大人。”他说,目光从贞德身上移到高塔下蚁群般的人潮,看着那些沉浸在欢快中的队伍接受侍者们恭敬的迎接,——充满吉兆,祥和,温情,精心打扮的新娘穿着一身白纱接受来宾的祝福。
“那么换个说法,这些臃肿的、无能的、只能靠着血脉的名义占据权利和财富的东西要死掉多少,你们才觉得这次婚宴成功算是举办了?”
这个年轻、英俊而长着娃娃脸的奥西尼像个害羞的孩子一样笑了笑,挠了挠后脑勺:“如果要让我们崇敬的神满意,那至少也得剪掉一半枝条。”
“你们觉得他们拖累了赛里维斯的步伐?”
“祖先的荣誉不能保证后世的荣誉。”奥西尼引用了哲学家森比斯的发言。
这是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不过贞德记得萨塞尔很喜欢引用这句话,好像是在为他既没有天赋也没有血脉,最后放弃一切接触邪神,才勉强走到高阶巫师这一步的过去做辩解。当然了,贞德也没法反驳他。对于萨塞尔的本质她心知肚明,这个黑巫师实在是天赋平平,如果按正常路途来走,他大概会在贞德父亲出生以前就老死。而且在萨塞尔老死的时候,他甚至连迈出下一步的门槛都摸不到。
既然先祖的荣誉没法保证后世的荣誉,那么,想要获得渴求的事物就得放下所有的顾虑,放下所有不舍得放下的“累赘”,哪怕是过去无比珍惜的安慰剂也一样。感情,友谊,道德,禁忌,过去的生活,还有什么?对于萨塞尔此人的极端,乃至这世界上更多好似发疯的人的极端,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处于绝望中的人有什么是不敢做的?而习惯之后,当初无比痛苦的决断也就会逐渐成为习惯了。
毕竟以结果论,他们都成功了。
完美的逻辑。简单。合理。不会引发更多问题......
无情的当权者的解释。
那他们俩到底算怎么一回事?是极端情况下的相互慰藉,还是快枯死的老树重获生机?是因为人的行为难免和自己恪守的信条产生矛盾吗?可不管怎么想,这份感情都太过难以理喻,像是神明心血来潮对他们开的玩笑。对那个毫无敬畏的发疯的黑巫师也是,对她这个崇敬神明将一切都献给信仰的虔诚者也是。
所以这个玩笑会开到什么时候呢?
一阵沉默。对方似乎感到尴尬,但贞德思考的时候从来都懒得顾虑别人。
“贞德大人,”奥西尼终于开口,“这次婚宴中必定会有不少牺牲者,如果您能加以照应,甚至是在这次灾祸将来犯的邪教徒消灭。我想,赛里维斯这边肯定会对您——”
“友好不少?”
“是的,当然。”
“我不在乎你们的贵族圈子怎么想,我也知道决定你们命运的是盘踞于天际的不朽者,但我肯定会留在这里。因为,屠戮罪人才是最优先的事项。”
她的声音没有丝毫感情波澜,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但跟每次说出这句话时一样,她不是在用自己的口念出一件简单普通的小事,而是在宣布一个宏伟的仪式。屠戮罪人。这就是他们笃信的宏伟的仪式。
“所以您介意我用让您见笑的谋划算计您,好让您出手消灭这些麻烦的邪教徒吗?”
“我很介意,奥西尼·西奥提。我们屠戮罪人的时候不问过去,也不问隐情,我们只在乎所见所闻的现实。既接受污秽,那即是有罪。至于冤情?我们并非他们的父母,我们裁判所只是行刑人,我们承担的职责是从这个世界上排除掉致使我主厌憎的东西。”
“那您介意我们的歉意,以及我们事后的弥补吗,贞德大人?我们可以保证,您在赛里维斯的行动绝不会受到阻碍。”他声音还是很温和,但他的眼神似乎在说:无法理喻的狂信徒。
“我并非不讲道理的人,也不是为些许小事就耿耿于怀的人。”贞德说道,“但作为圣战中将要诞生的另一个派系的支持者,你最好掂量一下自己的立场。”
奥西尼朝她投来警惕的一瞥,然后转开眼,似乎是在眺望游轮里隐约可见的不列颠使者,那种装出来的坦白口气在贞德听来就像妓女一样:“尽管两位有着诸多冲突,但圣战还是需要您的友谊,而非仇恨,贞德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