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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蕾西娅从没经历过如此难以理喻的路途。
她在学士的带领下踏入法阵,以为会跨入一座金碧辉煌的陈列馆,结果却来到无边无际的沙丘和铅灰色的海岸,基本上就没遇见活人,更别说看到米特奥拉的目标了。在她跟随黑巫师来到赛里维斯前,乃至她率领的雇佣兵团在亚斯基洛奇一役中全灭前,塞蕾西娅和她的同伴们走在哪怕贝尔纳奇斯最荒凉的贫瘠之地,也每天都会遇到遗迹废墟、旅行商队和各种不同环境下顽强求生的野生动物。而现在,她和米特奥拉带领的这支队伍走了三四天,却永远都是无边无际的灰色沙丘,以及无边无际的海岸,连铁青色的天空都一成不变。
说到底为什么总是沙丘和海岸?又为什么是三四天?这难道不该是一夜就能解决的问题吗?
米特奥拉的回答是:“这是虚幻的放逐之地,塞蕾西娅;这里是梦境,时间在此并无意义;如果你相信自己是在做梦,那你的生理需求也同样没有意义。”
真是简洁明了,说了就跟没说一样。
起初塞蕾西娅在茫茫沙海心中总是有些害怕,诡异的环境是静滞的,除了风声就只有波涛的声音,显得极其不真实。不知为何,队伍里的人全都沉默不语,在沙丘中持续着无休无止的跨步,连心跳声也都趋向于某种直往下坠的暗哑的跳动,似乎每跳一次就要停止,不再跳动了。
这里的空气显现出异乎寻常的半透明,像是雾,但又触之不得,——依稀浮现出阵亡在亚斯基洛奇战役中的熟人的身影;他们显得怪模怪样,像是铅笔绘制的,双脚都离开了地面在飘浮,呈现出歪曲的、半透明的浅灰色轮廓,很像是在召唤她去往某处。此地分明是寂静的,但她的耳中却总是隐约响起断断续续的嘈杂人声;那些讲话声低微得很,窸窸窣窣的听不清,就像涟漪一样在空气中荡漾开来,又渐渐淹没在更遥远的低语当中。恍惚中,塞蕾西娅竟然觉得铁青色的天空变了,从她眼中竟然映出阳光绚烂的白昼。
她恍恍惚惚地看到了好些在阳光绚烂的白昼下如阴影般的宽大的背,看到好些满是灰的光脚站在踩得满地狼藉的断剑残垣上,还看到了他们转过来的脸上空无一物的面容。这些人对她来说,异常亲近,却又显得异常疏远,异常陌生。直到米特奥拉拉了她一把,塞蕾西娅才意识到,自己被诡异难明的幻觉缠住了。
塞蕾西娅又想砍死阿尔泰尔把她的尸体烧给自己过去的同伴了,然而世事无常,这种心愿不仅不能实现,她还得被迫这此人友好相处。米特奥拉继续引路时,她看了眼不动声色的女猎人,猜测这个言语不通的人有没有陷入幻觉。
接下来的时间,害怕的情绪逐渐被无聊与空虚代替。
足足十多天。
蜿蜒起伏的灰色沙丘在塞蕾西娅面前铺展开来,不知名的大海向远处延伸,直至被空虚的黑暗所吞噬。他们走过的绝大多数地方都毫无特点,像是过去和现在的不断重复,虽然有时会在这单调的海岸上扎营,但起伏的海浪间既没有卵石也没有贝壳,只有灰色的沙砾。月光给翻涌的海水镀上一层银色,风卷起沙尘,浸入浪花当中。无聊至极的行程磨钝了塞蕾西娅的所有想法,她已经懒得去问米特奥拉这到底怎么一回事了,只会面无表情地遥望着月亮投下的一直延伸到黑暗水波尽头的狭长银白色,明知此处是所谓的虚幻梦境,却感觉自己是个早就死去的幽灵,正在死亡的领域上旅行。
在沙丘中跋涉的第十三天,他们扎营时从沙砾中翻出一具风蚀的残骸。那是人类的死尸。
米特奥拉查看尸体的时候,刮起了大风。沙尘席卷了天和地,让四下笼罩在一片茫茫的灰色当中,隔绝术外仿佛只有无边无际的虚空。女猎人把身体斜靠在隔绝术上,把目光投向尸体,她的眼睛在眉毛下显得空洞无神,缺乏打理的金发结成绺垂下来,遮住前额,和睫毛交叠在一起,显得也像是具尸体。
女猎人说了句话。
“她说,这个人死去有几百年了。”米特奥拉说道。
“但是,这人穿的衣服......”塞蕾西娅勉强挤出微笑。她希望事情跟她想象中不同。
这是具眼眶填满沙砾的干尸,正静静地倚靠在沙丘当中,就像洗完了澡躺在月亮下面打盹似得。干尸没有腐烂干净,但也只能靠衣物性别。她穿着修身长裙,裙摆曳地,原本应当凸显出女性的身体弧线,如今却只能凸显干尸瘦削的骨肉。色彩绮丽的布料上点缀着百褶千丝,却被沙砾裹着断裂许多,显现出暗淡的灰色。
“这是提尔王朝传统款式的修身长裙,不过实际上提尔王朝的贵族并不会穿这种衣服。”米特奥拉伸手去触摸尸体的脸。塞蕾西娅知道,学士出生的年代只比提尔王朝的毁灭晚出少许。“这是赛里维斯贵族改过款式的古典礼服,”她说,“效仿提尔王朝的贵族款式,可本质并不相同。至于这些断裂的丝线,它们被称作‘兰罗妮线’,也是赛里维斯上流阶级某个贵族服装设计者的作品。”
“见鬼,”塞蕾西娅脱口而出,“她可是死去有几百年了!”
“我说过了,塞蕾西娅,这里是虚幻的梦境,时间并没有意义。”米特奥拉答道,伸手想要扶起尸体,塞蕾西娅连忙过去帮她扶,几个佣兵也一起过来。“如果这是我们的浮空城所在的废弃迷道,我会倾向于认为,她踏入了迫使时间流逝加速的陷阱。但在此地我并未发觉此类现象,所以,我更倾向于认为,她和我们踏入了不同的时间线。”
“你说不同的时间线?我没听懂,你能用我能懂的方式让我理解吗?”
“所谓的时间线......”米特奥拉顿了顿,好像是在考虑解释的方式,“当然,我只是在陈述我的推断而已。所谓的时间线,是指这个迷道对外界的观察者来说其实并不存在流动的时间。它仅仅是一张古物,是一本摊开的绘卷,是静止而无意义的。从它的诞生到它的尽头,我们这些外来者可以随意介入它的某段历史,扭曲‘只存在于这个迷道里的过去’,并影响‘只存在于这个迷道里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