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维耶奇的笑声很短促,戛然而止,并未受到任何指责。贞德觉得他笑得不错,他这人也很不错。阿尔托莉雅品味着这笑声,没有做声,不过贞德知道她现在的情绪近乎失控。也就是说,拿她可悲的宫廷婚姻刺激她特别有效,也特别有意思。不过,虽说这种情绪会让绝大多人都当场失态,不再顾及礼仪规范的诸多细节,但对此人来说,反倒把虚伪的礼仪规范维持得更好了。
见不列颠猿猴的首领不答话,贞德盯着她的脸打量许久,揣摩其中微妙的情绪。想到这人是索莱尔拾起来的棋子,她心中就涌起莫名的怜悯,就像看着富人给乞丐扔了个啃过的鸡骨头,这个乞丐却要拿骨头当财富的象征嘲笑那些不想给她施舍铜币的人一样。
“王国?复兴?”贞德提高声调,“你那廉价的灵魂连你的感情都复兴不了,遑论王国?倒不如想想怎么处理一下你心爱的王后,免得不列颠的宫廷丑闻传遍整个勒斯尔吧。”裁判官试图让自己的语调听来滑稽可笑,好增加整个描述的戏剧性和讽刺意味。这种故作轻松又略带讽刺的说话方式是从黑巫师那学的,实际上比粗俗的发言更加刺人。此时看来,效果相当显著,——包括卫兵、骑手、船员和以及少部分军方派系的贵族在内,这些听者光是控制住异样的神态已经足够勉强了。
普罗大众都喜欢讨论上位者的丑闻,相信此事必定能为赛里维斯人的酒后闲谈增添些许笑料,甚至会传到法兰西去。
当然了,作为代价,似乎她自己的丑闻也会被当酒后笑料给传出去。不过贞德不打算结婚,她本人对结婚此类世俗中人的仪式也毫无兴趣,所以这种传闻只能算作捕风捉影。她这种虔诚的教徒跟眼前这个分裂教派的异端不同,世俗的闲言碎语于她不过是妄言,遵循主的教导去审判异端才是正事。
至于萨塞尔,那是她悬崖失足了。
以贞德当初去酒馆闲逛的经历,她完全能想象出这种话在法兰西的乡下酒馆会怎么传:“不列颠的野蛮人当年践踏我们的田地,砍伐我们的树木,赶走我们的牲口,抢劫我们的农民,所以他们就是我们的敌人。不列颠野蛮人的国王更让人讨厌——她是个堕落的同性恋,见到漂亮女人就要没命,自己却被她的骑士给戴了绿帽子!此人的骑士叫兰斯洛特,据说其实是我们法兰西人的流亡贵族,还是她最忠诚的骑士。就是这样所谓的忠诚骑士,却把他外出乱搞的国王给绿了,成了那个桂妮薇儿王后的年轻情夫!”
阿尔托莉雅阴沉着脸,——以仍然没有忘记礼仪规范的程度,并张嘴欲说话,但那个外交使臣杰维耶奇却抢先开了口:“就我所知,裁判官阁下,您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赛里维斯的贵族见水势上涨,就高喊着要去上三楼。陛下希望尽量避免前往不明之处,但是陷入恐慌的人实在难以沟通,经过讨论,一部分人决定跟陛下离开高塔,剩下的贵族以煽动此事的法师带头,都去了没人回来的陈列馆高处。”
他的发言产生了一盆冷水般的效果,又像冲突正激烈的时候来了调解的人,把偏移的话题引到最初的方向上,让人不至于沿着死胡同继续往下钻。然而裁判官有一堆质疑没说出去,就算这争论从圆桌骑士跟桂妮薇儿王后的恋情回到原位,她还是可以保持上风。
她总是应该保持上风。
贞德只瞥了一眼还算有礼貌的杰维耶奇,就转向不列颠野蛮人,继续发表意见:“哦,这么看来,自诩为不世出天才的阿尔托莉雅也控制不住狂热情绪的煽动啊,对吗?作为统治者来说却无法掌握贵族们的情绪,引导人心,只懂得把国家当成一部冷冰冰的机械来操弄,强制执行自己的意志,难怪旧贵族势力要团结在一切反对你呢......不过,虽然你本人很可悲,但总不至于连些陷入恐惧的小贵族都管理不好,——该不会是你有了异心,所以派人加以煽动,想要合情合理地抛弃这些无用的累赘吧?”
“当然不是。”阿尔托莉雅无比简洁——或者说敷衍地回答。
贞德根本不在意此人的态度:“那我能不能问你,你是抱着怎样的想法离开高塔庇护所的?”
“如果不上三楼,那么二层阁楼势必要被洪水淹没。”杰维耶奇说,此人的声音中流露着使人无法批驳的、难以形容的恭顺。
现在贞德觉得这人极其可恨了。这个外交使臣在帮他的主君说她碍于尊严不想说的话,换句话说,就是用恭顺的态度帮他的主君下台。政治家都是这种不知廉耻的东西,特别这种能巧妙地帮主君下台的政治家,——格外不知廉耻,也格外受主君欣赏。
“是个不错的想法,那你们寄望于何处?寄望于在这茫茫大海中寻觅没塌掉的废墟吗?我率领队伍在附近寻觅了十来天,一无所获,与其指望在海里游泳直到淹死或饿死,还不如往上攀登,看看我们在这里能找到什么。”
“我们?你能不要用‘我们’这个词吗,嗯?”阿尔托莉雅反问道,甚至把嘴角勾了起来,仿佛这词极其可笑,“至于你的理由,那我早就听过了。都是废话,纯粹的废话。你和我都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是因为你无能,因为你只敢守在这座诡异的高塔里不肯挪窝,就像一个蹲在鸟巢里瑟瑟发抖的没毛乌鸦,不是吗?”
“‘我们’这个词的意思是,我的地位比你更高,信仰的地位也比你的王权更高,苦寒边疆的野蛮人。”
阿尔托莉雅用嘲笑和故作惊讶的傲慢眼神盯着她,但贞德知道对方明白此话的真假。她必须明白。这种信奉王权的可悲异端向来不习惯被人道出残酷的事实,更不习惯的是有人在比王权更高贵的阶级上超过她的地位,以居高临下的语气和她谈判。不列颠是个没有正统信仰的国家,北境边疆苦寒之地,比邻的海域都是些需要凿冰船开路的地方,才致使他们养成了如此野蛮且不知何为尊敬的习惯。在全勒斯尔的王国中,越靠近边境区域,信仰的基石也就越不稳固,然而光明神殿依旧超越所有世俗的王国,并拥有完胜其任何领域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