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因为这个迷道就是张虚无缥缈的画,萨塞尔;你觉得你身处的地方并非虚假的幻影,才显得我这个做梦的人是真的。”
“相对而言?”
“相对而言,黑巫师,请记住,这里所谓的真实都只是相对来说的。”
铸骨者阖上眼睛。
刹那间,萨塞尔感觉大地在摇撼。他可以触摸、感知、观察的环境正在和他割裂开来,四下的洞窟墙壁与潮湿的地面都朝远方退去,融入黑暗中。他后退一步,稳住身体。他觉得周围和他的灵魂深处有一种看不见的、不可触摸的躁动,正在牵引他、召唤他、缠绕他,使他失去平衡和感知,沉陷于这种隐秘的牵引当中;他感觉认知中的世界消散了,可以触及的环境褪色了,化作无数杂乱无章的“因”在周围舞动,汇成一波波细节组成的浪潮,从他的身边掠过。它们推动他在这浪潮中浮动,迫使他前行。
这是种巫术,是迫使他前往未知之所的牵引,就像将他推入滚滚沸腾的河流。
“你觉得我是在唬你,铸骨者?”萨塞尔问黑暗。
“如果不试试的话,谁会知道结局呢?”
漆黑如沥青的虚空中,这声音传来已经显得很遥远了,有些飘渺,还伴随着某种遥远的注视——明亮,清晰可辨,就像暮光中的幻影,银镜前的灯笼——从比地平线还远的地方注视着他。
“看来您情意绵绵,不想让我寂寞,铸骨者阁下;都这样了,还要在遥远的彼方投下注视吗?”
“我不太放心你会做什么。”
“你不放心的,应该是我能从中读出什么。”
“你又不是命运眷顾的人,被诅咒者,你还能怎样?你的一切皆是掠夺而来,你也知其有何后果,对吗?占有不属于你的,你也必将获得诅咒,你难道不清楚吗?挣扎?挣扎又有何意义?整日身陷噩梦,重复可怖的远古记忆,难道这就是你想获得的吗?费尽心思寻觅希望,还不如命中注定的赐福,有人能受神明引导,你却只能寄望于斤斤计较的利益交换?”
“是,我当然不是命运眷顾的人,我是个学者。我这样的人缺乏巫师的才能,但学者最擅长的就是洞悉。”
“这个世界已被诅咒,比冰霜纪更漫长的下一个纪元就要来临,时间已剩不多,洞悉还有何意义?现实即是心怀叵测的学者只能退居幕后,唯有崇信希望的领袖,才能带领你们寻觅希望。”
萨塞尔停了一下,对方的语气无比阴郁,对自己的话语坚信不疑。他知道,这些神神叨叨的预知者反倒是最固执的那种人。
“你相信自己置身事外?”他问。
“我们的氏族和光明神殿有过协议,但我们不在乎下一个纪元可怖与否;我们这个族群的意义不是生存,而是给予奴役者终结。”
“这么说就是你相信自己置身事外喽?”
萨塞尔说,并往前迈出一步。
“黑巫师,我劝告你,你最好不要乱动。”你让我不动我就不动了?萨塞尔没理会她。
声音消失了,黑暗变得稀薄,就像迷雾于夜风中散开。雨落下来,穿过阴冷灰暗的积云结成冰霜,在狂啸的暴风中舞动,飞掠过他脚下层峦叠嶂的高峰。距离。他捻动手中鲜血,——铸骨者的鲜血,并感到了他和这滴鲜血的距离。这距离太远,实在太远,似乎不仅仅是空间上的两地相隔能够概括的。
萨塞尔抬脚在冰雪如鱼鳞覆盖的半山腰上攀登,跨过落满大雪的断裂枯枝,穿过如湖泊般汇聚如群马般奔腾的云海,来到巍峨的顶峰。远处层峦叠嶂的群山在云海下呈现出朦胧的灰色,显得阴郁、险峻、荒凉和可怕,犹如在噩梦中。他弯下腰,跪倒在地,将手指贴在峰顶的石头上,贴在冰霜上,贴在他拂开积雪后裸露着的黑色石块上。
他回想起铸骨者所在之地,回想起消散的洞窟,回想起褪色的篝火,回想起阴影中的浪潮......他回想起那些他受到牵引时触摸到的虚无,还有那些隐秘的“因”。
他将额头贴在裸露的山岩上,感觉接触到曾经存在的人迹和呼吸。是的,这里如此荒凉,但仍在土地上铭刻着古老的呼吸,那是被毁灭的过去留下的印记。他不知道那些被毁灭的过去是怎样的人们,也不知道那些人如何在这迷道中生存,更不知道那些人如何在此地诞生,又如何在此地毁灭。
但是,和那洞窟相比,这印记显得太过年轻了。
如果说那时是“现在”,那么,这些群山就是“过去”。
萨塞尔从灵魂里拿出外神的印记,黄衣之王的纹章,但没彻底打开,只稍稍推开一丝缝隙。循着神的文字,循着记录着整个文明衍化和世界变动的宏伟文字,他的思想开始舞动,开始感知那些虚无缥缈的印记。他感觉到了铸骨者迫使他看到的东西——他感觉到了那些杂乱无章的“因”,但是它们却只从他身边掠过,不曾触碰他的身体。于是,他从意识中伸出无可计数的难以名状的手去触摸它们,去拨动它们。
他所在之处变了。
铸骨者的注视也消失了。
虽然结果和想象中不同,但这也算是达成了目的。他知道了如何在此地真正地“行走”。
阳光朦胧,穿过许多米深的水波,亦显得光辉耀眼。萨塞尔抿了抿含在口中的鲜血。他和铸骨者的距离产生了变化,这距离不仅是空间上的距离,亦有时间上的距离。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湖底,随后向前迈出,靴子踩过潮湿柔软的泥泞,并伸手抚过清冷的水波。围拢着他的湖水中笼罩着一片柔和而耀眼的光亮——透明的暗影在波纹中洒下,形成朦胧如幻影的水下的光线。
这里曾经是稻田。是的,他能感觉到那种声音,那种属于过去的声音,那种被毁灭的人们留下的印记。不辞辛劳的人们曾在这稻田上耕作,用双手改变了荒野,直至地势改变,稻田亦成为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