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使萨塞尔感到奇异,以及难以言明的洞悉的欲望,特别是自他不断跨越这个迷道的过去和将来以来,他就感觉自己被疑问、困惑和谜团包围。
假若如铸骨者所说,此地的确是个梦境中的幻影,是张虚无缥缈的绘卷,乃至他如今身处的历史和纪元,其实也不过是某种特殊的绘画笔法;正因如此,他才能沿着梦境中的时间线随意行走,穿行于过去和将来。然而,此地的人迹却是真的,人心亦是活的,乃至是可以去用灵魂和意识触摸和感知的。换句话说,他们和他很难看出有什么区别。
那么,是有什么他并未感知到的隐秘细节在内吗?亦或是,他们其实可以被当作一些仅仅像是人的东西,是光明神殿的神明在这个梦境中勾勒出的生灵意识。尽管这些生灵的意识生活在这张绘画中,思考和繁衍、诞生和死去、改变荒野、建立文明、随后逐渐毁灭,本质上却不过是一道道精巧而刻意的笔迹?神明创造了这个包罗过去和将来的迷道,将它整个历史变迁的过程都摊开,为人们展示,又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一场宏大的实验,亦或是对未知之物、乃至对真理的一种探询吗?
那这场实验的主人又是谁呢,索莱尔吗?光明神殿执行这场可怖的实验又是为了探询什么呢?
要说到探询......从这个迷道来看,倘若未来并非毫无知觉的事物,也不是对某种抽象理念的概括,而是一种具体的实在呢?现实世界中的未来是否会像这张画中的未来一样,去回应人们遭受的苦难,铭记他们诞生和毁灭的印记,而非毫不在意呢,难道这就是预知者们的秘密吗?——倘若连时间这种概念都不是客观的,后发生的事情甚至可以决定先发生的事情呢?从过去到未来如果并非单一的直线,而是多元复杂的嵌合与连接呢?光明神殿的这张画是否预示着它——时间——会在某一点上结绕成环,乃至违背因果论的原则?
但是,不朽种族已经证明了过去不可重复,现实不可回溯,世界的前行也仅仅是一条单调的线索;对未来的推断之所以能造就预知者,也不过是因为其中的不确定性实在太多。但是——但是!——倘若这也不过是一种过去的观点,光明神殿试图在这张绘画中证明的才是正确呢?
萨塞尔觉得这些问题太过深奥了,乃至触及了形而上的理念边界,也许仅有不朽者和神才能去寻觅形而上的真理,像他这样的人只能靠推测和设想,——和不懂巫术的哲人也没什么本质区别。眼前有许多迫在眉睫的谜团需要解开,许多触手可及的威胁需要应对。那些深刻的问题,也许只能到恰当的时机去探询了。
至于问奈亚拉托提普,那他还不如去问扎武隆。
那玛琪露现在在哪里?她在这个迷道找到什么了?
想到玛琪露,自然是由于扎武隆吩咐的任务,由于那柄莫名其妙的白洛兰魔剑。正如每个需求、条件以及回答都不尽相同的问题一样,这件事属于扎武隆的学生,或者说,只属于他们这两人;他只能指望玛琪露,玛琪露也只能指望他。坦诚地说,姑且不谈主观看法,玛琪露才是境遇和他最相似,以及离他最近的人,其原因不是由于感情,而是由于学派内的隐秘联系,以及约束。
哪怕在此处,他也能像在凯里萨苏斯那样去寻觅她。
这样思索的时候,萨塞尔来到了一处战场军营。正值最寂静和最漆黑的深夜,此地的军士们都在兵营中打盹。夜空中没有月亮,乌云下落着淅沥沥的雨。
这个迷道里并没有巫师,人们都用粗陋的武器进行战争,对瘟疫的传播和战地医疗也缺乏认知;他们祭拜并不存在的虚构神明,盛行迷信和愚昧的仪式,颠倒事物因果,乃至于相信毫无意义的祈福能带来好运,以及毫无意义的献祭能取悦并不存在的神明。当然了,萨塞尔所在的现实也免不了此类愚昧的认知,只是由于真神和巫师们的存在,因而比这地方好得多罢了。
在守卫最森严的区域穿行,也像是在庭院里随意漫步。许多守夜的人站在将要熄灭的篝火旁,一手拄着长矛,却因为疲倦打着盹儿。除去细雨声和篝火轻微的噼啪响声,就只能听到战马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咀嚼着燕麦。
萨塞尔随便选了个帐篷落脚,可以看到漆黑的帐篷里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将军,伤势很重,包扎了满身绷带。跟他过去经历过的战场不同,这地方的军营里根本没有女人,除非是营妓,更别说是身居高位的女性统帅和领袖了。这种事倒是挺值得玩味,也许能算作不同环境和遭遇下的文明习俗衍化。
在漆黑的帐篷中间,萨塞尔坐在席子上,握住黄衣王的纹章,去感知他灵魂深处和玛琪露的隐秘联系。这不算易事,就像渔民在牵扯自己撒下的渔网,每一道线索、每一个饱含深意的细节、每一个仿佛拥有形质的气息,他都需要将其铭记在心,并像捕鱼那样撒网、拉扯。他沉浸在意识深处整整一夜,直到天边出现了一抹惨白色,星星亦变得遥远了,才捕捉到少许踪迹。
玛琪露和他的距离很微妙,需要很小心地维系这个踪迹。
半掩的门帘外升起来晨曦,也升起来许多潮气。钢矛和铜盾由于露水的侵蚀而蒙上一层蜘蛛网般的灰色,从而失去了光彩。萨塞尔阖上眼睛,抓住那个虚幻的支点,小心地牵引,试图不跨越太多距离。帐篷外,随军占卜师的公鸡啼叫了,却显得近在咫尺,身后被矛扎伤的将军反倒显得很遥远,像是模糊的影子,低低的哼声难以辨识。一切都在这种感知中变得像是幽灵,近的变远了,远的变近了。
然后他睁开眼。
军营已被白雪覆盖,四下一片死寂,既没有负伤的将军在他身后发出痛苦的哼声,也没有营帐外公鸡的啼鸣。营帐早已倒塌,化作焦黑残破的废墟,锈蚀的铠甲陈列在大地之上,断剑和碎矛扔得到处都是,——还有覆满积雪的骸骨。萨塞尔站起身来,看到寒鸦群在残垣断壁上盘旋,在藤蔓覆盖的骸骨中穿梭,在断剑长满青苔的柄上停留,最后直冲天际。残破的战场遗迹已经存在太久太久,和大地融为一体,如此冰冷,如此孤寂,连绝望和恐惧都被冲垮,仅剩下难以企及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