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啃草根的绵羊?你还真是谦虚啊。我看你明明是拿一堆腐烂触手揉成的绵羊吧,萨塞尔,一遇到猎物,你就会啪得一下张开来,把它们囫囵裹住,咬碎吞掉。你毛皮下面的肌肉束都是流淌着绿色腐蚀液的尖锐口器,连挥发的气体都会把人给毒死。嗯......”塞蕾西娅煞有介事地说道,还张开双臂比划了一阵。见到萨塞尔竖起鄙夷的手势,她便也给他比出小拇指。“嗯......我想的话,就是蜘蛛那样子的口器,长满绒毛,末端有倒刺,还会往下滴黑色的脓水,散播可怕的瘟疫。”
“这是你从民间故事里总结出的黑巫师形象吗?”萨塞尔扬起眉毛,“这些陈述都是偏见,你要依据自己的理性来评判他人。”
“明明是你自己该说的,什么来着?我想想,——你说你根据贝尔纳奇斯各地几个世纪以来的各种方言记录了许多许多民间故事,虽然没来得及筛选整理,也没编撰成书,不过大体内容你都记得......我想呢,既然你要编纂书籍,那就得收集详实可靠的故事吧?如果不把民间传说介绍黑巫师的小童话故事收录进去,那是不行的吧?你难道不是严格的历史学家吗?是严格的历史学家的话,就要把黑巫师就是‘浑身流脓水的邪恶瘟疫散播者’也认真地加上去啊,对吗?”
“你又不是民俗学家,你管我怎么删改这种民间传闻?”
“书名我已经想好了,”塞蕾西娅认真地说,“就叫《黑巫师的民间传闻摘记:瘟疫、亵渎以及灾厄》,怎么样?然后书的内容就专门讲述你们这些黑巫师有多惹人厌,这样的话,我敢保证,在光明神殿的统治区勒斯尔肯定能卖出去很多很多。”
“勒斯尔没有对我们的偏见。”萨塞尔反驳道。
“是有的,”沉默许久的戴安娜开口说,“我研究过勒斯尔的民俗传闻。在我们的语境里,黑巫师通常和畸形儿、侏儒、残缺不全的人进行对比,我们相信黑巫师都是那样的。”
“我就知道,不管在哪里都一样吧?”塞蕾西娅笑着说,几乎是明显地试图拿他取笑,好让这个陷入抑郁的小姑娘高兴起来了,“反正你们的名声都已经彻底一命呜呼了,再多点料又能怎样呢?”
“你在照顾婴儿吗,塞蕾西娅?”萨塞尔却根本不想配合,“你旁边的小鬼需要直面现实,体会真实的战场究竟有多残酷,而不是听知心大姐姐拿别人开玩笑取乐。”
“你管谁叫知心大姐姐?”塞蕾西娅又看了一眼戴安娜,然后转过脸来,几乎是在瞪着他了,“萨塞尔,我的朋友索瑞还活着的时候——”
“她要当的不是一个傻乎乎的巫师,而是政治家,所以你也别把她当小孩子。”萨塞尔打断她,“政治家跟狼一起生活,就得像狼那样嚎叫。不只是政治导师们为我们做出玩弄权术的范例,就算神明也教我们政治:就像渔夫用蚯蚓把预购包住一样,有些神会把自己的精神寄托在圣徒的肉体里,把钓竿甩到世界的大海里,稍微使个计策,就能把敌人给钓上勾了。多么英明的诡诈,这难道不正是神殿上的政治吗?”
塞蕾西娅挤出很难看的微笑,似乎很想拔剑砍他:你就不能配合我一次吗?
萨塞尔也回以微笑,不过是很自然的微笑:当然不能,我们对待年轻人的方式可完全不一样。
“虽然您做了这么多虔诚者的事迹,却还是不敬神吗,萨塞尔?”戴安娜看了他一眼。
“不,我敬神,我当然尊敬。离开教会的政治,哪里能算是什么政治呢,同样,离开神殿之主的教会,又哪里能算是什么教会?权力若不是来自于主,那又是来自何处呢?”
他从阴影里站出来,走到火光照耀的地方。他低下头,很奇怪地,既不狂妄也不谦逊地狡黠一笑,对缄默不言的戴安娜补充道:
“当然,你本来也很聪明,戴安娜·卡文迪什,也是天生的政治家。但执政官比你更聪明,你虽然也聪明,可是却不了解人,到现在也不完全了解,这就时常会被人牵着你的鼻子走。帝国执政官懂得如何洞察人心,同时也懂得如何利用他们的情绪。不过迟早,你也可以懂得如何去更好地了解人。你说对吗,孩子?你有想过你要承担怎样的责任吗?有想过神为什么要把这种责任托付给你吗?”
突然间,他弯下腰去,吻了戴安娜的手,迅速而又灵巧,使得戴安娜没来得及把手拿开,而是浑身一抖。她表情窘迫,迅速地收回手指,缠在一起,就像打了结似得。
“腐烂的触手张开了,一头流绿色的腐液,一头流黑色的脓水。”塞蕾西娅小声嘀咕到,但看了眼戴安娜的表情,便又摊开手,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懒得管了。她提了根小树杈去拨动壁炉里的木柴。微弱的火光照耀着人们。他们都在明暗不定的光和影里沉默下来。
“你瞧,戴安娜,”黑巫师续道,“瓦罐常到井里去汲水,总有一天会在井边给摔碎。你对待上位者亦像是灵巧的猫用爪子试图将狮子抓死,但是狮子一旦转过身来,就会把你给咬死,——那你可就一命呜呼了。重点在于,你把自己放在哪里,你又想把自己放在哪里,而对那个你选择的置身之处,你又有多少恰当的考虑呢?”
“只是想去战场罢了......”她顿了顿,“然后能离你远点。”
塞蕾西娅无比嘲讽地一笑。
“那就去吧,我们毕竟是迟早要远离过去的。”萨塞尔也对雇佣兵嘲讽地一笑,把小拇指竖到她脸上。同时他对戴安娜说,“但是你得时时刻刻都想清楚,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提前走向战场?到底是怯懦地逃避呢?亦或是怀着坚决的意志要去赌博呢?”
“但我已经赌过了。”戴安娜盯着火堆。她的语气和表情没什么动摇,和刚醒来的时候一样,只是声音放得挺低,像是在闲聊。
“是,你赌过了,你的确赌过了!你赌了不列颠的王,也赌了光明神殿的神灵,你都赌赢了!但这次不同,你要拿命和这个世界赌博啊,戴安娜。在战场上,你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会质疑你,而赌注就是你的性命。评判一旦失败,那你就要付出赌注。”
“在最初我们遇见的时候,在那场恶魔和修道士的战争里,难道我不已经就此接受过评判和质疑了吗?”她看上去倒是比过去沉静不少,不止是表面的沉静,也有心底的沉静。这倒是真的,当他审视的目光笼罩住对方的时候,也就是他像孩子般扣住一只小鸟的时候。他能感受到戴安娜的每一分情绪,也能体会对方从最早相识到如今将要奔赴战场产生的变化,就像逐渐生长的树木。
幼鸟总是要长出尖锐的喙和锋利的爪子,连羽毛也能刺破捕猎者的皮肤。倘若就这样把她在手里扼死,那他也就只能收获一个孱弱的幼鸟了。然而就这样放出去,萨塞尔也不确定最终能得到怎样的结果。索莱尔的教育可真是不错。说到底,很多事情都是赌博......
“是,你接受了!你在既不近也不远的数年前接受了评判,你经历了一场残酷的、非人的战争!但是,评判可不是接受之后就能遗忘的。”萨塞尔坐在壁炉旁,“这场赌博从你踏上战场开始,会一直持续到你死亡为止,只要你的生命没有结束,那这世界对你的质疑就不会结束。有些人,比方说使你功亏一篑的执政官,他们生来就是为战争存在的,那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