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时代都有自己既合理也不合理的职业。既在特定的环境下,也在特定的风俗下。正因如此,外来者才会感到不适......”
她的口气仿佛在暗示自己知晓一切。
“也许的确如此吧,我猜......而且我的朋友洛蒂.......她在那时离开,也许就是因为这件事吧。那个时候,怎么说呢,我们突然就觉得,光明神殿的统治区大概就是最好的地方了。虽然光明神殿限制很多巫术的传播,收税严苛,法师学校的花费也特别高昂,但也许......只是也许,离开勒斯尔的确是个错误。”
她舔了舔嘴角,玩弄湿漉漉的手指。“噢,但你没有逃跑,对吗?所以,这个认同肯定有问题,我想,甚至是很大的问题——让你感到不愉快的问题!你已经开始思考真相了,那你为什么还要盲信光明神殿的权威呢?说到底,这跟相信奴隶贩子合法的人有什么不同呢?”她的声音迷人而优雅,使人忍不住就用心倾听。“换位思考一下,孩子,人类的天性就是相信父辈相信的东西,以及继承父辈的欲望。人类呢,就像倒入模具的蜡,他们的灵魂被周围的环境所造就。为什么这些贝尔纳奇斯的人要认同奴隶贩子的存在意义呢?为什么你们从勒斯尔来的人却不相信呢?因为,他们认可的真相是被造就的,是在特定环境中形成的啊!换位思考一下,孩子,就算是光明神殿的统治,不也有合理与不合理吗?”
“可能是不甘心,亦或是不想就此结束吧......”亚可小声说,“那个时候我觉得,不管有多少人想要放弃,有多少人想要逃跑,我还是要留在这个地方,至少,至少也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学会,都铭记在心。不然的话,我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怎么说呢,我始终还是相信自己......与众不同,我想要相信一些不同的东西。”
“看到死了那么多人,”这人用混杂着哀叹的幽默语调说,“难免是会有所醒悟呢。要我说呢,你们这种人,就是所谓的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家伙,唯有痛失所爱,才想去考虑洞悉真相。你看,明明界限就写在万物的法则之中,可受到蒙蔽者却从来不会去寻见?你们宁可陷入自我欺骗,也不愿意寻觅背后的东西......你觉得,你是这样的人吗?难道在你看来,铸就其它民族的环境是错的,而铸就你自己的环境就是对的吗?我想,答案显而易见,这些都是你们的父辈给你们的思想,但你,你可以拥有自己的思想......”
亚可想要说话,但却发出一阵咳嗽。她用舌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尝到盐、海风和汗渍的味道。这人带着关切的神色皱起眉毛,放下胳膊,把湿漉漉的手指放到她嘴里。水,虽然味道甜得古怪,但的确是水......她有一段时间没喝够满足干渴程度的淡水了。最近这段时间里,帝国在强制征募巫师和士兵上战场,他们逃亡的时候物资也很紧缺,只能收紧物资分配。
“你,”亚可沙哑地问道,“是神吗?”
这人站了起来,用思索和困惑皆有的眼神看着她,船舱的环境很黑,对方的红眼睛则在黑暗中闪烁光芒,像是坟墓中的烛火。这个人的声音还是悠闲惬意。
“噢!这个话题对我来说可有些冒犯啊,孩子,我本应表示恰当的愤怒才行......不过呢,看在我们初次见面的份上,我就姑且原谅你了,毕竟我向来宽容大度。当然,要我来说,我并非神,而是某种东西......东西!”她突然惊讶地喊出声来,“——东西!嗯哼,这个奇妙的词汇可真不错。然后,像我这样的东西呢,还有很多很多,我们既相同,也不尽相同,有的在你们这个地方,有的却在另一个地方,从本质来讲,都在同一个地方。”
“另一个地方却是同一个地方?”她觉察到问题。
对方闭上双眼。光芒在她丝绸般的黑发间闪烁。衣服的花纹在她的皮肤上印下了图案,她的手指就顺着这些图案游动,显得妖艳而诡异。“你看,你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对吗,孩子?”她忧郁地说,“那么告诉我,你在寻觅迷道通路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
亚可抿抿嘴。虽然诡异,但这一幕很像巫术教学。“借由灵魂之眼,”她说,“我看到了自己的内在。”
讥讽的眼神刺了过来。“你确定吗?你是看到了自己的灵魂在看你自己,还是只看到了自己的灵魂在蠕动?你要排除假设啊,亚可,再仔细想想,仔细想想?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的灵魂在蠕动,”她往后缩了缩,并承认,“我只看到我的灵魂在蠕动,就像一团雾气。”
“那你其实并没有看到自己的内在。”
亚可看着她审视的目光,不知该如何作答。但她说的的确正确。
她突然开始颤抖,浑身仿佛被火焰点燃。她放低妖娆的臀部,双腿夹紧了手腕。“噢——你相信我的说法了,是不是?我很喜欢这种相信,因为我可是个既傲慢又渴望爱慕的女性呢!我虽然言辞尖锐,但我温柔可亲,善良单纯,内心充满孤独和压抑感,乃至显得偏执!啊?你明白吗?孩子?只要有生命,就会有罪行,只要有罪行,我的灵魂就是被诅咒的!我是被诅咒的东西,我无时不刻都沉陷于我自己给予我的——”她突然收起手腕,展开折扇,挡住脸,从狂乱陷入沉寂,“算了,我好像吓到你了,那我们还是继续话题吧,孩子。如果你没有看到自己的内在,那你的内在又在哪里呢?”
“在这里,”亚可乖巧地说,她感觉有点害怕,“就在我这里。”
“‘这里’?不不不,‘这里’可不是个准确的词汇。你要跟我再说一遍,用准确而毫无歧义的描述:‘这里’是在哪里?”
“是......是我身处的地方,或者......是你看到我的地方?”
“噢!我身处的地方!但你怎么能在我身处的地方呢?”她把扇子稍稍下移,言语变得尖锐,“分明是我在我身处的地方,而你却是在你身处的地方!”
“这......”亚可小声咕哝,试图发表抗议,“这是文字游戏。”
“噢,不,这可不是文字游戏啊,这是我要告诉你的真理。”这人肩膀抽搐,发出一阵阴郁的笑,“孩子,你要思考,所谓的内在究竟是什么呢?‘我’的内在又为何能联系遥远的迷道呢?”她强调,“思考!这很重要,你想像一下,如果我们把所有浩瀚的迷道聚拢起来,折叠成一个人就能容纳的形状和大小,同时还保持它的深邃,保持它的广袤,那会怎样呢?”
“向内延伸?”
“对,它们不再会向外延伸,而是会向内延伸,明明无穷无尽,却又总是触手可及。”她弯下柔美的腰肢,纤细的身段亦在光与暗的交错中变得华丽,惹人瞩目,“所以,你感知的迷道,其实就位于你的内心当中。它们无处不在!这就是为什么明明现实世界的距离如此遥远,单单跨越海洋,就要航行这样漫长的时日,可我们却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用我们的内在去感知更加遥远的迷道,并且——汲取它们的力量。你看!这就说明,不管我们躺在哪里,坐在哪里,脚踩在哪里,我们其实都在同一个地点。”
“呃......您是在说形而上学吗?”亚可略带尴尬地回答,往后缩了缩,“但我没选修形而上学,而且,老师说,老师说......我们最好不要太早接触形而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