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地方说这话,我想并不合适,国王陛下,特别对您来说不合适。”
“很好,我也认为在走廊谈话稍嫌暴露。”这话还没说完,没等萨塞尔反应过来,阿尔托莉雅已经跨过门廊。“那现在呢?”她问。
她把门关上了,发出单调的咔嗒声。
别说萨塞尔认得,即使他不认得此人,从阿尔托莉雅身上也可以明显感受到有别不列颠传统的行事风格:波澜不惊的表情就像石雕,似乎无时不刻都身处于朝堂之上,右手搭着剑柄的方式带着军人不拘小节的作风;此人甚至把舞会礼服穿出了刑场的压抑感,哪怕以优雅的姿势迈步也无法把她当柔弱女子来看。
“但是,躲藏没有意义,”他别有所指,“要不然你是怎么听到了我的谈话内容?”
四目相对,阿尔托莉雅嘲弄地一笑,没有丝毫尴尬,那是很难读出好意的表情,而且很像是两片薄嘴唇略略带出的曲线,仿佛经过打磨似得。她来到黑巫师身旁,按照合乎礼仪规范要求的姿势坐下来,稍稍点头示意:“我以不列颠王国的名义告知你,朋友,这个情况属于例外,你也无须多想。我打赌,如果换个人来,你的小狗肯定可以嗅出味道,以及提醒你——何时应当结束话题。”
她的坐姿是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两只手随意叠放在大腿上。她这身礼服是件深蓝色的绸子长裙,边缘绣有白色花纹,可其实很朴素——既没有打着褶子,也没有装点饰物宝石,只是把细腰环得很紧,还在背后扎了结。似乎这人跟所有人谈话都这样,彬彬有礼,当然,决心动手杀人前也一样彬彬有礼。
“如果我是你,这位国王陛下,”萨塞尔不动声色地指出,“我会去忧心因你而起的政治风波。可你却在这种阴暗角落和一个陌生男性私下会晤,简直就像偷情。”
阿尔托莉雅既未表现出惊讶,也没有显得受到侮辱,只嘲弄地审视他。“我收到的汇报表明,你这人生性残忍,毫无怜悯心,不仅和勒斯尔南境那些怪物一样野蛮、一样狡诈,还和那些怪物一样擅长伪装、擅长用侮辱来刺痛情绪,是这样吗?”
“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北境的人不相信南境的传说呢。”
“也许你还该知道,在南境待了很久的裁判官贞德——或者说,勒斯尔最狂热的偶像崇拜者,她认为北境的灰精灵部落只是一群安分守己的野蛮土著。”
“我是这么听说的。”
“所以,巫师,同样的东西,偶像崇拜者只能看到神圣喻示没有提及的幽灵;只因为他们神圣的喻示没有提及,偶像崇拜者就认为此事不值一提。可我看到的是结果,我看到了由人口衰减和环境恶化得出的推论;我当然不相信传说,然而推论告诉我,裁判所荒谬的言论的确有其可信的成分。”
萨塞尔明白了,这人不怎么信任感性的经验主义,阿尔托莉雅更愿意相信理性主义,相信有迹可循的结果和推论。谣言和传闻对她缺乏意义,偏见和习俗对她也缺乏意义,乃至私人感情的亲近与否都难以影响此人下达政治决断。
“那你和你那继承人还真是彻底相反的两面啊,是吗?”他不动声色地讽刺道,“你审视莫德雷德时看到了什么?我猜你是看到了敌人吧。对你来说,不列颠的国王陛下,她是个感性决定思维的异己,是个被偏见和习俗诅咒的人,是不是?”
阿尔托莉雅锐利地盯了他一眼:“对你来说,贞德也是个被偏见和习俗诅咒的人,是不是?”
这个混蛋可明白的真快。
“这之间的区别在于——”
“恐怕,这之间没什么区别,巫师。”她无动于衷地打断他,并再次使用了勒斯尔并不常见的称呼——“巫师”。“异己有很多种,”阿尔托莉雅说,“只要抛弃感情和经验主义产生的偏见,那就能分辨出哪些可以相信,哪些不可以相信。除此之外,我希望你别用阴暗的误导来烦我,别用别有用心的暗示来刺我,还是说,你非得我说‘拜托’才行?”
她的声音优美雅致,似乎隐隐有种乐感,像是念诵诗词,语调不为情绪所动。这事一点儿也不奇怪,有些君王连宣布处死的腔调都像在念诵诗文。如果某人的言语能轻易重写现实,那它们的意义也就不单是言语,而隶属现实本身。看上去,眼前这人早就习惯于言语的意义不仅是言语了。
“那你站在这里发表意见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询问什么,还是为了确认什么?”
阿尔托莉雅打量他。“那么,朋友,你为何要摆出这么急躁的态度呢?就因为我听取了你连某个偶像崇拜者也不愿告知的秘密吗?我来这里既是为了询问,也是为了确认,两者皆有,但你却只是东拉西扯。你似乎忘了,我这种人平生见识最多的就是东拉西扯,虽然你能把它们说得像模像样,还刺痛倾听者,但我每时每刻都知道什么才是必要的事实,以及什么才是清醒的判断。”她转身朝门廊拍拍手,“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你的女人缘和你遭人烦的程度同样强了。”
一个仆人端着盘子走进来,上面放有盛在高脚杯里的冰镇烈酒。阿尔托莉雅拿过饮品,也示意仆人递给他一杯。“如果我提议喝杯酒,是否会冒犯到你呢?”她微笑着续道,“不过既然你的小狗拿你叫‘酒桶’,那你也应该乐于尝试不同的口味,是吗?这是我们用谷物原料酿造的烈酒,在冰天雪地的环境下才能得到最佳的口感。”
他耸耸肩:“我认为‘酒桶’这个词冒犯到我了。”
“那你是对委婉的称赞没什么耐心,认为这样不够诚恳?”她问,“还是说,你想装得自己对委婉的称赞没什么耐心?”
“你对我表示诚恳有何意义?”
“意义在于我觉得你立场不明,而且也不怎么忠诚。”
“这也是委婉的‘称赞’吗?”
“我认为你是个实际的人,萨塞尔·贝特拉菲奥。”阿尔托莉雅不知是在冷笑还是微笑,“既然你是实际的人,那你就一定可以交流。哪怕刀剑相对时也可以交流。”
“立场也是个实际的东西,特别是在这种时候。”
“立场?就像佣兵吗?”不列颠的君主反问道,“我认为你在光明神殿就像佣兵呢,朋友。只不过雇主提供的报酬是爱情罢了。”
“那你看待事物还真是直达本质,”萨塞尔不动声色地讽刺道,“想来你也不会苦恼于你那孩子的叛逆了。”
“这话说的真有意思,好像你就不会苦恼于偶像崇拜者的愚昧一样。”阿尔托莉雅用反讥道,目光越过杯口注视着他,笑得很轻,但也满含嘲讽。“我不这么想,巫师,如果你不会为此苦恼,那你就不会躲开她好密谋着利用勒斯尔南境的灾害之源了——它们叫泽斯卡密探,是这样吗?我的探子总是没法从光明神殿得到这些东西的称呼,我得对你表示感谢才行。”她冲仆人挥手示意,让他去拿酒水。
“那你还听得真全。”他既不否认也不肯定。
“当然了,我为这次见面可准备了不少,实际的收获也超乎预料。”
“比如说你那些旧贵族下属想要谋杀新贵族吗?哪怕没有密探去搀和也会?”
“他们可不止想要谋杀新贵族,而是想要谋杀我呢。”
“我在这里,”萨塞尔耸耸肩,“不是听你给我诉苦的。你可以蹲到厕所里去哭,哭完了再来跟我谈比较实际的东西。”
阿尔托莉雅皱了皱眉,眼中明显渗出杀意,不过很快就收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