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查官愉快地微微含笑,拿手指摩挲着松松垮垮的红鼻子,两三步走近了萨塞尔,立在那儿。他用自己宽大制服下的身躯挡在他和那些军官贵族们中间——然后发了疯一样地转动着眼珠,强压着声音低低地说:“丢人现眼啊,朋友,你连裤子都没穿!我说,同僚们啊,这个真是我见过最丢人的事情!不仅是潜伏多年的间谍,还是焚城者编制呢,却跟小丑、跟这种龌蹉的东西鬼混......你的同僚会怎么讲你呢,嗯?嘿,简直是个畜生......”
玛琪露挺着绷紧的光脖颈听他们说话。黑巫师萨塞尔则站在他们身旁,端详这三人一个挨着一个站着,他如今知道,这里站着三种真理,三种截然不同的生活的真理:一个老受贿者和渴望做英雄而不得的酒鬼搜查官,灵魂里刻下了高尚者的墓志铭的玩世不恭的小丑,——还有过去的他。渴望做英雄而不得的搜查官讲完了这句话,能做英雄却不想继续去做的萨塞尔则脸色微微泛白,甚至好像打算说些什么,却只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帝国的间谍微微一笑,继续晃他很脏、很难看的双脚。
贵族和军官们逐渐散去了,士兵们已经熟悉了环境,见惯了这俩位衣衫不整的人。他们没精打采地站立着,也没了那种一目了然地摆出来——或者装出来——的要做所有人的守护者姿态的心思。老酒鬼搜查官立了大功劳,却把手放在木桌上,佝偻着脊背,低垂着头,脸色深沉而悲哀。也许他今天都没法睡着了。也许他想到了别的事情,想到他受贿和酗酒的搜查官生涯,想到他渴望去做而不可得的事情......
那是种某种非常悲伤、非常无聊的事情。
“我可以穿上衣服吗?”玛琪露也晃着脚。
“不行。”
“但人家冷。”
“和我没关系,你就这么待着吧。”老酒鬼搜查官看也不看她。
玛琪露则无动于衷地耸耸肩,根本不在意这种侮辱,也不介怀他人的看法。随后,她探直了身子,伸长了纤细的脖颈,把嚅动的嘴唇贴在帝国的间谍耳旁,对他柔声细语地说了点什么。年轻的巫师萨塞尔怀着若有所待的神情沉默了一会儿,朝着玛琪露望着,困惑地仰着眉毛。然后玛琪露神情玩味地说:
“你知道生活中的真理是什么了吗,萨塞尔,你觉得讽刺吗?”
他点了点头,温柔地笑了笑。萨塞尔明白自己这种笑,也许迄今为止都还明白,只是竭力不去想。这种温柔的一笑意味着尚未死去完全的高尚者的灵魂,意味着他没有忘记她诉说的一切,他不会忘记她,也不会去指责她。可另一方面,讽刺的是,许多年后在帝国宫廷享乐的是黑巫师萨塞尔,而这个年轻的帝国间谍,这样一个高傲而正直的巫师,只能这样穿这条破短裤,近乎赤身裸体地被所有人羞辱。
似乎是这个笑刺激到了某种感情,米伦丁张了张嘴,却没说出来话,玩味的微笑像做噩梦的少女一样无法克制地收敛了。她扯出很勉强的笑,但一滴眼泪从脸颊滚下来。她低垂着头,缺乏打理的金发也落下来,像阴影一样遮盖住了眼睛。
“穿上衣服吧......”她用很低、很沉闷的声音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请穿上吧......”
“别嘀咕了,小丑,”老酒鬼搜查官无比烦躁地拉扯她,“这人不配穿什么衣服!”
米伦丁那弯弯的金色长睫毛在抖动,白皙的手指抖得更厉害,好像她就要站不住,就要跌倒了。但是搜查官要拉开她的时候,米伦丁猛地一下抬起眼睛,对直地看着对方,用异样的目光盯住他的瞳仁,说:“你是在说你自己不配吗,米特罗?他,这个人,他即使落得这幅模样,也比你这种只会做梦的受贿者和老酒鬼高尚。”
“他是个畜生!”
“你才是个畜生!”
“菲洛兰!过来,菲洛兰!”搜查官突然咆哮起来,“给我把我这个侮辱搜查官的流浪马戏团小丑带走!”
“为什么?这究竟算是什么呢,为什么你竟能把契约交出去,还是交给我呢?”米伦丁挂着难以理解的强笑转过脸来,她还在流眼泪,就像一个在父亲面前被懊悔压垮的孩子,“真奇怪啊,真奇怪啊......这种时候我却什么都不能做呢,既不能留着什么,也不能改变什么,连挥剑都不被允许......反正,一切都早就注定了......”
黑巫师想起来了扎武隆那句话——我知道了,我很遗憾。
“带走她!”
米伦丁已经不再出声了,她一言不发地被带走了,只用拇指拂去眼泪,却再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可在她一脚踏到门口时,米伦丁一把抽出侍卫的剑,用力挥出,甚至没人看得清发生了什么。最早进来对他评头论足的那俩贵族死了,喉咙划开狭长的切口,鲜血飞溅而出,在晨曦下闪着迷离的光。目瞪口呆的士兵们尖叫起来,咒骂着、拥挤着,混乱当中有人拔剑刺出,但她只张开胳膊,扔掉剑,毫无抵抗,任凭剑刃刺入胸口。
她死了,跪在地上,倒了下去,她还在哭,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走廊上传来更嘈杂响亮的众多人声和骑士铿锵作响的马刺声。一个浑厚优雅的男中音用贵族腔调说着什么,仿佛有一位歌剧演员正赶往歌剧院,马上就要上演一出庄严肃穆的真正的歌剧了。
搜查官整理了一下压皱的衣服。
......
不知为何,萨塞尔没感觉到惊讶。
他继续在记忆中往前走,来到幻梦深处的集市中心;一杆长枪插在市场入口旁,米伦丁的头颅就挂在枪上,苍白的皮肤就像被水浸泡过的薄纱。那段时日过去后,他为此压抑和痛苦了很久很久;他倒没有怨恨什么,既不震惊,也不愤怒,不管米伦丁那时怎样背弃和嘲笑他,她都为他讲述了生活的另一种真理。
踏入集市后,世界逐渐黑暗下去,成为无边无际的虚空,米伦丁则倒在血泊里。她穿着许多年前那套衣服,眼神暗淡,嘴像死去的鱼儿般一开一合。尽管知晓玛琪露还活着,但目睹米伦丁的死尸摆在这里仍然让他感到哀伤,也许这是因为她们是两个人,起码在他记忆中是。
从血泊中爬起来的玛琪露抬起头看他,神情玩味。“你昨晚昏迷了一夜,现在又在赛里维斯的贫民区徘徊?”女黑巫师说,“如果不是我把那东西处理掉,你们俩里绝对会至少死一个呢。”
“发生了很多事......很多事......”
“你喝醉了?”
“我在寻找忘忧解愁的办法......”
“噢,这么说你是想要忘记啦。”
“不......我不想忘记,我只想稍微睡一会儿。”
“那你为什么在老鼠区的垃圾堆旁边站着?”
“因为我还想到处走走。”
“你的神智混乱不清呢,既然这样,你能把自由还给你记忆中那个米伦丁吗?”
“你早就知道这事,对吗?”
“嗯?我早就知道这事?怎么又怪我了?”
“你亲手触摸过我灵魂里的契约,你是裁判所的前代继承者候选,你知道他们的仪式究竟如何,但是你——”
“你只想沉浸在被赋予的爱意里呢,萨塞尔,你想用它来满足自己。我觉得比起揭示真相,看你怎么深陷其中倒是有趣得多。”
“那是我忘了什么吗?”
“你是个傻瓜,你忘记的事情多了去了。”
“那这件事也能归到某种生活的真理去吗?”
“我不想开导你,萨塞尔,那是最后一次。”
不知为何,萨塞尔惊醒过来,恍恍惚惚地朝一旁看去,只见玛琪露也站在街角,他们头顶是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的晾衣绳,一件件无人看管的衣服在风中飞舞,就像挂在绞刑架上的尸首。
“我真不想在这种时候看到你,玛琪露,”萨塞尔扭了扭僵硬的脖子,“你让我心情更糟了。”
那对绿眼睛不怀好意地瞥了他一眼,伸手压住风中扬起的金发。“是你非要翻找自己当初选择遗忘的记忆,自找苦吃,关我什么事呢?”
“我只是忘了些许细节。”
“细节可是很重要的呢,在各种情况下都是,你明白吗?此外,你现在没有时间休息,雇佣兵们还有事要你处理,关乎空天高塔。”
“真是麻烦。”
“现在不是你抱怨的时候啦,傻瓜,”玛琪露摊开双手,摇头叹气,“你最好只跟垃圾堆发泄你的失意情绪,而不要找其他任何人倾诉,免得麻烦别人,懂吗?你负责的事情可比别人一生要做的事情都多。”
“你说的对,带路吧。”萨塞尔深吸了一口贫民窟恶臭的空气,往前走去。说到底,有些事情向来如此,他们这种人的思虑虽然会向内延伸,穿透自己的记忆深处,但从不会向外延伸,达到别人眼中。他一旁这个同路人也是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