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尼努斯拽着他跑过一个穿长衫的保镖,这壮汉踉跄着倒向门口,面色呆滞,不可置信地盯住断掉的大腿面血肉模糊的骨刺。好恐怖的弹头。德纳米也呆愣地看着这个垂死的人,觉得自己仿佛正看着一捆钞票被火给点着了;这人从他这儿领着高昂的薪水,自吹是神枪手,整日除了玩女人什么事都不干,关键时刻却比他死的还快。
然后萨尼努斯一把把他拽进走廊。
事实上他倒是心中并无恐惧——干他这种事的人,早就无所谓恐惧与否了——唯有难以忍受的折磨迫使他逃离这次灾难,远离这个曾属于他的私人交易房间。无论如何,这都是一场可怕的灾难,他居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财富血淋淋地暴毙在地板上,也许他不止是在逃离危险,还是在逃避现实。
他被拽着往前跑,这该死的走廊实在太长,大理石地砖还有些打滑,穿着皮靴奔跑的时候,令他感觉四肢和肺都要飘起来。接着保镖们才急匆匆迎面赶来。他们簇拥着他走下楼梯。楼梯间的光线很昏暗,只每隔一段距离装着一盏光线微弱的电灯。
“到底出了什么事?”德纳米这才缓过气来,“为什么有人开枪?和走私港的事情有关系吗?”
“不清楚。”萨尼努斯说,上方仍然枪声大作,“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我都没来得及注意四周。”
“据说来人不止一个,”家族的仆人说,“我觉得可能是这次来的客人。”
“不,我觉得是银行家的债务仇杀。”旁边一个保镖说,“有人看到了披着雪地斗篷的陌生女人。据说那人戴着古怪的灰面具,头发好像是红色的,很有可能是哪个银行家找来了外籍雇佣兵。”
无论如何,是他委托黑帮抢银行家发行的债券惹来的事也好,还是说这次的客人有问题也好,这都是一场灾难。问题不仅在于他的财富血淋淋地暴毙在地上,还在于他的交易会地点暴露了,他得应付很多人——特别是老妖婆艾纹的追究。但愿她可别死透了,不然他就得换个参议员投靠了。
当他终于来到楼梯间底部时,由于没坐电梯下了这么久台阶,他感觉浑身上下都恶心发软。萨尼努斯把他推进钢筋混凝土搭成的地堡。
“我要先去楼上,”他忠诚的家族仆人萨尼努斯用低沉的声音说,“特别是要看看还能抢救出什么,还有查出这事究竟是什么人动的手。”
德纳米长吁一口气,关上钢铁浇筑的大门,接着从地堡里头反锁。他在台子上站定,视线扫过按照宅邸要求铺设的地面,昏暗中看以看到墙上色泽温和的马赛克,让人有家的感觉。真是讽刺。终于四下无人了,他瘫倒在门前红色的垫子上,愁眉不展,虽然娱乐设施一应俱全,然而德纳米没有半点享受的心思。他咬着拇指,虽然有一千多个问题在他的灵魂中竞相跃动,可他只知道自己的政治地位麻烦了。
这该死的枪战已经响到了大街上,可能焚烧废品的民众都已经转移注意了。各大报纸的头条绝对会放弃每年都要重复的无聊游会,转而关注空天高塔附近的神秘枪战,甚至会把污水泼到他身上。
这事必须压下来。
等他胡思乱想了好长时间后,枪声终于不再响起了。当然了,这里的确是座几乎隔音的地下碉堡,但从地堡里安装着从各个房间通到此处的窃听管道。只要在角落打开圆形洞眼的铁盖,就能知晓所有人的私语和密谈。这不是法术,也没有法师能发现。终于,他听到熟悉的敲门声。德纳米透过窥镜看到那是萨尼努斯,他身后的黑暗中是守住楼梯口的其它枪手。枪战的确停止了。
德纳米把钢铁大门打开。“查出来了吗?”
“还没来得及走的人都死了。”
“参议员呢?”
“参议员也死了。”
“全都死了?”
“没有知情者活下来。”萨尼努斯说着走进屋内,顺手捏起一枚闪亮的硬币,放在眼前仔细打量。
德纳米坐回到椅子上。“如果没有知情者活下来,”他说,并没有在意萨尼努斯略显不敬、古怪的行为,“那也就意味着更容易蒙混过关。我们该想办法善后了,特别是堵住附近民众和各大报社的嘴。”
这任务说来简单,实际上却极其艰巨。有些赛里维斯的报社特别是商业报纸,它们容易对付,可某些报社从属于依兰戴,甚至跟光明神殿脱不开干系。他不是很懂为何宗教组织要办理报纸,但以信仰为名义裁断罪行的家伙极其不好惹。德纳米知道,他这样的贵族可以践踏法律,然而光明神殿特别是裁判所,他们行驶的那玩意叫神的戒律。这个建筑的主人毕竟是他,这些人的死也和他脱不开关系,如果死的是外来的客人还好,但现在留下的只会是赛里维斯的官僚贵族......
想到这里,他痛苦地捂住额头。“你怎么想,萨尼?”他低声问,“封口的事情究竟该怎么做?”
萨尼努斯用很奇异的笑回应他。“我可以先给你封口,你觉得怎么样?”
“你在开玩笑吗?”
作为某种否认,萨尼努斯把硬币抛到半空,然后仰起脸来,将其咬在齿间。他伸手扯住他的头发,用力拽起,让他的头在剧痛中朝后仰,颈骨嘎嘣作响。“其实我还想跟你再多玩一会儿,不过时间紧迫,总之先借你的脸一用,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东西在他的脖子上划过,某种特别尖锐的东西......
......
我一定是忘了什么。
比邻海岸的贫民区边缘还算是干净,可地面铺设的砖石道路仍有道道裂纹,若在贝尔纳奇斯,这实属正常现象,但在赛里维斯则有些丑得过份。赛里维斯的公民把贫民区称作老鼠区,而这里和主街市根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晒衣服的绳子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在高楼的狭窄缝隙间到处穿梭,一件件无人看管的衣服像是挂在绞刑架上的尸体,从离地一两米要人弯腰通过的高度挂到几百米的高度。说不定风都会迫不及待想要逃离这里。
待在老鼠区的下风向就像站在垃圾堆旁边,没有那个贵族能忍受这种恐怖的味道,也没有哪个银行家或工厂主能,甚至依兰戴的法师都不能。
但他这样从死尸堆里爬出来的巫师无所谓。
萨塞尔抬头仰望天穹,意识朦胧,四肢疲惫,却也懒得驱逐困意,就这样发着呆。海的尽头晨曦渐露,但这景色看过实在太多次,已经让他感到厌烦。他转过身去,眺望运河对岸的老鼠区,只见一栋栋高耸密集的居民楼像乱葬岗里的墓碑,这些建筑占满了码头与运河内沿的所有空间。似乎毫无区别的建筑物之间不仅是狭窄的街道,也有交错的悬空阶梯和数不清的晾衣绳。
老鼠区......他闭上眼,就能想象出渔民之子前往帝国的学院前在贫民区徘徊的样子。
对萨塞尔来说,自他年少知事开始,未来就逐渐变作毫无希望和期盼的习惯;在那段时日里面,白天和黑夜带着苦痛的节奏在捕鱼、扔网的阴影中反复循环。贝壳是无聊的垃圾,日出是空洞的诅咒,大海的喧嚣犹如濒死者的带着哭腔的低诉。每天早上手指刺痛地醒来,每天夜晚后背佝偻如老人地睡去。
海鸥总是在惨叫,鱼群总是在扑腾,空洞单调的沙滩海岸不仅侵蚀着清醒的生活,甚至还会侵蚀梦境中的幻想。于沿海的阿拉桑王朝遗迹找到巫师的浮雕前,于遗迹里见到希丝卡的巫师母亲前,他每天期待的都是今天在忍耐的东西,他每天准备要做的也都是昨天做过的东西。对如今的他来说海岸是美丽的,但对过去的他来说,那不过是噩梦的重复。未来是被过去所奴役的,也根本没有现今可言,似乎他的生活永远都不会改变,只有手掌的茧子越来越厚。
此情此景,让萨塞尔想起刚离开渔村后在贫民窟露宿的时日。对那时的他来说,哪怕大城市的贫民窟,也是他未曾见识过的未知。
我忘了什么呢?
疲倦又攫住了他的灵魂,双腿发软,跪倒在布满泥浆的潮湿河岸上。昨夜种种涌入他的记忆:贞德很别扭地跟他提阿尔托莉雅;贞德戴着他给的项链和戒指,贞德像猫儿一样趴在桌子上翻书;贞德和他争论到底爱是知的女儿,还是说爱是无知的女儿;贞德的嘴唇呵出的湿气让他耳边发痒;贞德洗过的头发在他手上滑过;贞德长长的睫毛......
啊......
突然而至的回忆占据了他的意识,潮湿寒冷的空气又让他清醒过来。萨塞尔坐倒在河岸边上,把脚伸到冰冷的水里。
啊,我是黑巫师涅尔塞,我还有一堆事情要去做。
他捂着额头,捂住眼睛。倦意,莫名其妙的倦意。他似乎在做梦。
他大踏步朝赛里维斯的老鼠区走去,但那里似乎和帝国的贫民窟没什么实质区别。不过是堆在一起的成千上万的石块。周围狭窄的街道流淌着肮脏的地下水,腐败,发臭。他穿过向上的阶梯,行将就木的老人瘫靠在走廊里,好似断了线的木偶,从肺里往外呕吐着恶心的液体。他继续往前走,最初死在年轻的巫师萨塞尔手里的所有人都聚集在小路上,每个人都肚腹都腐烂了,内脏被扯出来,低垂在大腿边上。
萨塞尔看到了黑巫师萨塞尔诞生前死掉的所有人:死于伤寒的同僚,死于间谍活动的同僚,甚至有死在他手里的背叛的同僚。他们都用死人特有的浑浊眼珠盯着他,神情颇为值得玩味。
也许他该感到惊恐,不过他没有。
他来到记忆中的第一个人面前,那是年轻时的希丝卡,笑得很温和,但她的视线把他穿透了,看着某种很遥远的过去;后面是玛琪露,她微笑的神情和他如今一样值得玩味,而且很捉摸不定,像是狐狸,对于未经人事的年轻巫师来说,这样的女狐狸就像毒药,甜美至极,却会带来死亡;再下来是扎武隆,永远都无法揣度的扎武隆,谁能想到,一个不朽者竟会去当一个平庸巫师的导师呢?很快,他开始在无穷无尽的尸体和少许活人的身影中前行,虽然脚底腐败发臭的气味越来越多,道路越来越黑暗狭窄,但他却觉得世界正越来越光明。
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