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不是奴隶!”
“我想......每个自认为不是奴隶的人都会这样说。”
“你什么意思?”
“既然你认为自己不是奴隶,那你能主宰自己吗,莫德雷德,你会怎样主宰自己?”
“我会......不,我......”
“你其实总在怀疑自己不能主宰自己,对吗,莫德雷德?”萨塞尔喘了口气,“你和不列颠的旧派贵族不一样,你拥有理智,你知道你的父王的思想超越了这个时代,你知道她是个伟大的巨人,这使你觉得自己孱弱无比,是你觉得自己只会遵守陈规陋习......你虽然在战场上残忍暴虐,可你会怜悯要被巨人踩死的蚂蚁,你看到你的父王走得太远,实在太远,远得都看不清她脚下的死尸了;然后,等到你的怜悯转变成对你父王的仇恨时,你却发现他们......”
“我发现他们联合了起来,想要咬死她......”
“其实你不需要选择帮谁。”萨塞尔低声说,他的声音在海潮声中变得像是烟雾,飘渺不定,“你可以自己决定如何去做,只遵循你最渴望的道路。如果你想达到这样的境界,那你就一定可以达到,命运会青睐你的,我保证......说出来吧!说出你想走哪条路,如果你困惑的话,我会告诉你这路如何去走......”莫德雷德瞪大眼睛,显然因这保证感到难以置信,她的表情就像在说:你凭什么?
“我会告诉你这路如何去走,莫德雷德。我保证你能得到你想要的,你能去做你想做也只有你能做的,甚至你会做的比你的父王更好......但你也要作出保证,在将要到来的黑暗预兆中,你还会记得这件事。”
记得我和你说了什么。
......
玛琪露远远地看着莫德雷德收起剑,登上船只,却被脚下的礁石绊了一跤。这人心不在焉,眼神飘忽,瞳孔在阴暗的蓝月下闪烁着光芒。
她的命运本已注定。如果萨塞尔不打算横插一脚的话。
“我们找到了德纳米库藏的银行债券,”狗子说,“还有一份人员清单。里面记录了参与过交易会的人,还记录了他卖出去的东西。”
“把人员清单送到黑剑那边,让雇佣兵去收集赛里维斯当权者通敌的证据。”萨塞尔说着,回首眺望莫德雷德一行人消失的方向,“这清单大有用途。”
“那个叫莫德雷德的家伙呢?”玛琪露问。
“她的用途更多。”萨塞尔和她擦肩而过,朝狗子指出的方向走去。
......
煤烟的焦味弥漫在赛里维斯工业区上方的黑暗中。
米伊尔将丝线缠结在乌鸦的脚踝上,附着着这条毫无智力的鸟儿,迎着晨风滑翔。他品味到了诡异的熟悉感。噢,是的,在很久以前,他们四人——米伊尔、索莱尔、扎武隆、希尔瓦——行走在没有太阳的贫瘠大地上,用他们的言语在那些颓丧了的逃亡巫师、那些给巫师们当奴隶的惴惴不安的难民,以及由破碎帝国的逃兵和雇佣兵们组成的队伍中间煽起希望的精神和火焰。
火焰——人心之所以能怀有希望,并使自己得以穿越阴霾的火焰——往往要在最黑暗的时刻才能燃起。此时此刻,蓝色的月亮好似一盏斜挂于空中的灯笼向西坠去,赛里维斯的迷雾中神秘地阴燃着霓虹和火焰,无论何时都充满激情,把光芒射向四方。长枪般的光束离开笼罩城市的烟雾,仿佛穿过黄褐色的薄纱,撕破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那片黑暗之中,是一条无比漫长的路......
在那个时代,这条路是他回家的路。
谁能怪罪他沉醉在怀旧的情绪当中呢?距离降临之年的纪元都过去了如此之久,他终于回到了这里,回到了记忆最深刻的地方。过去,他,巫师米伊尔,抬起那只还没变成虚无的眼睛凝视血红色的月亮,耐心细致地安抚惶恐的学徒。佝偻着脊背的他,浴满血红色的月光,月亮伫立在高处,像是枚不详的眼珠,篝火在他身旁噼啪得响,揭示术射出洁净的蓝光。索莱尔靠在女佣兵希尔瓦的肩旁,倾听着逃难者们低沉、绝望的哭泣声,在她们头顶上,天空好似塞满腐尸的黑色泥潭,外域邪物于其中悄无声息地飞翔。
希尔瓦在打瞌睡,不时在眼眶上揉着手指,睁大眼睛望着年轻的扎武隆。噢,从那时起就在玩弄和利用无辜者的扎武隆。
他们这些逃难者在沦陷区只差一点被彻底消灭。只差一点。当然,最深沉的绝望中才能缔结最深厚的感情。那段漫长的时日里,他们这些同行者和队伍的领袖,也颇有些像是英雄传奇里使人敬畏、使人崇拜的高尚灵魂,像是古老传说里遵守着神圣誓约的救世者和光辉璀璨的骑士。然而......
无论何时,未来总是难以预料的。
瑟比斯的黑巫师米伊尔把自己向外延伸,从虚幻的丝线出发,从对巫术神秘吟诵的记忆出发......
过去之事仅存在于记忆中。
他依旧把自己缠结在没有智力的鸟儿上,没有对它做任何事,只端详着工业区上方沉闷的蒸汽、煤烟与来自虚无夜空的洁净气流交战。他空洞的目光扫过赛里维斯无数街道和屋邸组成的迷宫,扫过阴暗而杂乱的巷弄,那里据说曾被规划成秩序井然的通路,但如今早已失控,道路被污水和泥垢占满,四处增生的排水管道就像血管包围着剥皮的人尸。赛里维斯这座建在曾经的沦陷区的城市,它的上方是浑浊的焦烟,它的下方是泛酸的阴沟,因为不断倒进去的污秽而变了质。此外,还有死人的味道,欲望的味道。
他继续向外延伸。
越过运河与巍峨的巨塔,越过隆隆作响的熔铁炉,越过分隔内外城区的环......
他看到的不是赛里维斯高耸入云的建筑,而是遵循力学结构的重量分布;他看到的不是工厂熔铁炉杂乱的声音,而是震荡和波动在虚空中交汇的范式;他看到的不是剔透的蓝月,而是围绕这个世界运转的巨环形轨道上最接近大地的卫星;他看到的不是一座繁荣的大都会,而是久已存在的神明的恩典;他看到的不是世俗中人的智慧结晶,而是一个依兰戴法师在幕后操纵的文明实验——正如泽斯卡和纳格拉的诞生。
无论将自己延伸至何处,米伊尔看到的都是事物的本质,而非事物的表象。无论望向哪里,米伊尔看到的都不是孤立的个体,而是它衍生出的无数变化。这种感觉自然而然,就像是呼吸,亦或是更深层次的本能......
快了,很快了,至少在阴影王国那边,哈纳尔·莫萨格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把克劳狄乌斯要求的信标投了下去。
这女人居然真的挖到了锁链神系残存的灰烬,倒也算是了不起。
至少,这个最初就由瑟比斯暗中支持并建立的帝国,终于要逐步返回他们的怀抱了。
虽然依旧还有很多问题,但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米伊尔随同乌鸦继续前行,直到气流毫无征兆地混乱起来,朝着前方空无一物的虚空呈旋涡状汇聚。虽说从思考的理性层面,他感到世界的结构在那个点上空了出来,但从思考的感性层面,他却闻到了茉莉香和女人的味道。他看到虚空——不,是她——踩在黑夜下的星光之上。巫术印记是如此明显,哪怕凡人都能够闻出来,那是一种会让人为之心悸的感觉,就像把人剥得赤身裸体,然后扔到除了星辰之海外空无一物的虚空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