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理解你们的习俗,”术士之王俯瞰伯娜黛特,眼中毫无怜悯或同情,“我只知我族习俗并非如此。不论如何,入侵者必须为其所犯罪行负责,必须接受血之洗礼。事实上,来此之前,我已对族人作出血之承诺,要为他们展示一场大快人心的杀戮。”他伸出手,朝周围高耸的穹顶和穹顶下低语的旁听席位示意,“必须要让犯罪者知晓,死亡才是一切的终结。命运已成定数,女巫。我来这地方,不是跟你讨论报复的合理性,而是要让更多人见证此事。”
哈纳尔的表情依旧和这番肃穆言辞非常匹配。在萨塞尔看来,事实就明摆着:既然阴影王国必定要跟不列颠结下血仇,光明神殿就势必要做出选择。选择点在于,到底是该把不列颠的利益拱手让人,牺牲这个边境国家好换取灰精灵的友谊;还是该召集军队,和危险的异族开战。至少从术士之王描述的图景来看,这战舰上一千多人必定会成为尸首,纷纷倒下。
“我们认为你们——也就是不列颠的远洋战舰——在我族边境区域和领海捕猎海豹、鲸鱼,逾越了我族容忍的限度。因此这势必会是一次公开呈现的惩戒,并且合情合理。”哈纳尔·莫萨格的声音在众议厅的弧形墙面间回荡,“当然,考虑到影响,这次展示不会动用世俗的武器,不过,这样更能让我们贪婪的南方邻居明了事理。我已作出裁断。考虑到死亡都不足以平息愤怒,我认为这些船员势必要见证痛苦和恐惧,我们要看到他们像刚生下来的婴儿一样哭泣。”
中央高桌下文员们的嘴长得老大,但许多只手还是习惯性地在纸上滑动,在工整的字句下方继续写着越来越潦草的谈话内容。
伯娜黛特的脸越发煞白。她苍白纤细的右手屈张又合拢,指尖抖个不停,也不知是由于情绪激动,还是已经虚弱到难以控制肢体了。“这件事情,”她说,“绝不会以和平收场。”
“很多事情都不会以和平收场,”哈纳尔用无可挑剔的态度和礼仪说道,“然而我族只是以合情合理的方式惩戒罪行。此时此地,我在邀请在场各位巫师予以见证,免得有人指责此事毫无依据。需要声明的是,我个人心向和平,我的谈判,也意在跟我们南方贪婪的邻居实现长久的和平。”术士之王停顿片刻,在石椅上前倾身子,俯瞰众议厅下方轮椅上的女巫。“另外,”他的声音逐渐低沉,但一字一句绝对清晰,“和平必然伴随着相互付出,以及由利益争端达成的诸多条约,届时我想......最先承受损失的,应当都是我们某些贪婪的南方邻居了。”
奥韦拉学派的拉辛多·西内尔塞斯听到这话,不由得蜷到椅子里面,哧哧直笑,显然,拉辛多以为“心向和平”这话从术士之王嘴里说出来特别讽刺。灰精灵战士罗拉德怒视着西内尔塞斯,萨塞尔则动了动下巴,什么也没说。
自从他在众议厅落座,到看着哈纳尔·莫萨格谈论报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这期间,萨塞尔都保持不动声色的沉默,并不断沉思、评估、揣测,然后再次评估,企图把握这个非同寻常的环境。当然了,灰精灵本身是个崇尚鲜血和荣誉的种族,他们的习俗就是突袭和劫掠,以及无休无止的战斗。有历史学家声称,勒斯尔边境国家崇尚荣誉的氛围正是来自于此。
这个族群把击倒敌人当作自我的证明和最高的荣誉。同时,作为证明自我和展示荣誉的方式,灰精灵会把抹了白漆的血红色铆钉挂在腰带上,意指他们打倒了多少强大的敌人、指挥了多少高明的突袭。通常情况下,这种鲜血铆钉越多,灰精灵才能在族群中获得更多尊重,才能获得更高的地位,才能掌握更高的权力。
然而问题在于,术士之王身上什么都没有。
这个哈纳尔·莫萨格不仅没有携带任何遵循灰精灵传统习俗的饰品,根据传闻,他甚至没有妻子、奴隶亦或是家人,只有一个永远都沉默的暗影幽灵守在身后。他身旁的同族——罗拉德·森格尔——是他的质子,此人动辄以涉及鲜血和死亡的言语示人,腰间挂满红色铆钉,开口战争闭口拔剑,也许这个罗拉德才代表真正的灰精灵族群。相比之下,术士之王这个决策者就显得格外古怪,似乎他当真有维持和平的想法。
“你是真的想和光明神殿签下和平条约?”塞米拉米斯突然开口。
“我是个虔诚保守的人,阁下。”术士之王说,“我不愿引发战争,我总是遵从签下的条约,这就是为何我的部族会遵从我。”
是这样吗?
当然了,对靠社会契约维持的族群来说,成千上万的无名之辈基本上无关紧要——他们通常只在数量上起作用——而真正指引方向的那些,那些最终决定族群命运的人,通常都是哈纳尔或罗拉德这样的决策者。萨塞尔不明白术士之王的意图,但是,和平或战争,这不仅要看灰精灵,更要看光明神殿。宗教组织很难以帝王心术的常理揣度,它们也很少遵循国家与国家之间处理利益纠葛的既定方式。重要的是,边境海权的冲突已成定局,不列颠的远洋舰已经注定了毁灭的命运。
这场冲突的后果。这是问题所在。
“问题在于,光明神殿想要发起圣战,”萨塞尔接过塞米拉米斯的话,“哪怕过去的条约都只会成为一纸空文,更别说你想要的新条约了。”
“这句话该作何解释,巫师?”术士之王转过脸来。
“偶像崇拜者首先要考量的是——尽可能使人心陷入狂热,而不是畏首畏尾地退让,以便获取利益。”
“在我看来,所谓圣战就是光明神殿获取利益的工具。”
“光明神殿千里迢迢奔赴贝尔纳奇斯,在沿路上洒满了信徒的尸体,从沿海到内陆最深处铺就了一条大道,你却说这是为了利益?”萨塞尔用指节敲击桌面。“你想把我们这些巫师搭上,好给谈判增添几分稳妥,对吗?你把我们当成容易糊弄的杠杆,好用来撬动命运,用来挽回你们过去自我封闭的错误。我清楚你的想法,你以为光明神殿和我们这些拥有理性的人一样,你以为他们可以跟你们签下《条约》。我也清楚你对这次惩戒势在必行,其实这就是展示力量,好逼迫对面跟你坐上谈判桌。但是,我要说——不,这不对,你揣测的对象是个错误,你的想法也是个错误,宗教组织并非拥有理性并愿意选择退让的世俗国家。你不仅会使自己的族群陷身于战乱,你还会把我们也拖进勒斯尔这团浑水。”
“如果没有和平,”罗拉德高举嵌着血红色尖牙的粗硕左拳,咧开嘴,脸上一阵扭曲地抽-动,“那就战争好了!”他厉声叫道。
术士之王看了眼他身旁的灰精灵同胞,他的视线中稍有不快。“等到我们展示过力量,”他说,“你再对光明神殿的决策下结论也不迟,人类。”
“冒犯我族的罪人命不久矣,”罗拉德继续喊道,“没有任何人的力量能挽救他们,哪怕光明神殿的法师也不行。这些战舰和船员都要被毁灭,他们都已经注定变成腐肉!若非这么多巫师聚集在你的周遭,我现在就可以让你尝尝冒犯的结果,让你尝尝我的剑!”
“如果你想和光明神殿谈判,那你最好先把你这柄不听话的剑留在他的婴儿房里。”萨塞尔与术士之王对视,眼睛一眨不眨。
“这算是什么?”罗拉德把眼睛盯了过来,“你也是勒斯尔人派出的狗吗,巫师?”
“他是个优秀的战士,只是有些冲动。”哈纳尔说。
“你在往他脸上贴金,术士之王,如果你觉得每个优秀的战士都会像这个罗拉德一样愚蠢的话。”萨塞尔嘲笑道。
罗拉德似乎想要拔武器,哈纳尔却伸手压住他的肩膀。“我不想继续跟你纠缠此事,巫师,但勒斯尔人要对七城发动所谓的圣战,我敢肯定他们不会和我族为敌。一旦知道我们怀着和平的希望,并知道本土战争将要付出的代价,他们就必然会签下条约。他们需要一个修养期,而我,我保证,我们能把军队推到勒斯尔的内陆最深处,让你们的一切都毁于一旦。——哪怕我把这个‘不列颠’的土地归属权放上谈判桌,我也能照样能取得和平。”
“现在你开始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朋友,任哪个备战者知道头顶悬着一柄战锤,都不会让他继续悬着。”
“不,只要你——”
然而就在争论之时,伯娜黛特的声音忽然从附近传来,压过了旁听席嗡嗡的谈话声:“你连你自己的命运都没法把握,你还想把握族群的命运?哈纳尔·莫萨格?”这话来得莫名其妙,不过联想到此人是个忆者——哪怕她为掌握天赋付出了无可挽回的代价,也照样能看到他看不到的东西——萨塞尔就觉得这句话意义非凡。
“你指什么,女巫?”似乎出于惊讶,哈纳尔转过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