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像对我很有意见嘛,萨塞尔,然而我又不会对你的孩子怎样。”梅林用合乎淑女礼仪的姿势掩住嘴,以表恰到好处的惊讶,“话说回来,明明是我该对你有意见才对吧?真没想到啊,都这么久过去了我们还能碰两次面,难得!难得!当时你下手那么粗暴,可是让我痛不欲生了好长一段时间呢,——莱伊斯特那事你还记得吗,难道你已经忘了?”
“我已经把魔巢献出去了,你还想怎样?”
梅林不满地哼哼起来,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上。“要我说呢,我祝福过的孩子可多了去了,也没见过哪个父母跟你一样满怀戒备。当初不列颠正值战乱,就连遗传了古老民族血统的贵族都要造访我,让我举行赐福仪式,以免他们疼惜的孩子在战火里糟了难。我每次可都在尽心尽力祝福,庇佑他们面受战火伤害呢。当然啦,至于战争结束之后的动乱嘛,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虽然梅林是在暗指阿尔托莉雅推行的改革政策,不过当下萨塞尔不关心这个。“你祝福过无名者教派的孩子吗?”他问。
“哎呀,这么看来,你知道的事情倒还挺多?”梅林反问,朝后仰躺下去,“然而很遗憾,这个的确没有——第一帝国时期我追随无名者教派,以另一个女性身份示人。虽说后来教派费尽心思把我关进了阿扎什,不过我姑且也能算阿芙罗希尼亚的长辈。谁能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她的后裔却不认这段缘分了,实在让人既惋惜,又缅怀。”
“黑发黑眼,二十来岁的模样,赤脚,肩头裸露,穿着鞣制的兽皮衣物?”
“多谢帮我回忆往昔了,萨塞尔。”她故作惊讶地评价道,虽然稍嫌做作,但这说话声完全合乎芳龄少女该有的腔调,“真不错呀,我自己都想不到你能翻出这么老的账本来。那你能告诉我,你是从哪儿翻来的这些吗?”
“为什么你要跟我过来?”萨塞尔只管继续问。
“哎,你干嘛总要追问这么多呢?”梅林叹了口气,“路还长着呢,放轻松点,我只是跟试图把莫德雷德握在手里的人随便谈谈,看看他在打算什么而已。虽然这事性质恶劣,不过只要你能给出个好解释、好说明,我就不会横插一脚。要是你能说服我,说不定我也能回报一下你这份苦心呢?”
“阴影王国和不列颠的事情很复杂,我也只是做出尝试而已。”他耸耸肩。
“这个尝试也包括蛊惑不列颠的未来继承人吗?”
“莫德雷德的确是不列颠的合法继承人,不过这也有前提。首先,不列颠不能毁于勒斯尔和阴影王国的边境冲突,其次,她不会被她亲爱的国王处死。”
“毁于边境冲突啊,这也是一种正在显现的征兆呢......”梅林眯眼笑笑,对阿尔托莉雅可能会处死莫德雷德的发言全然无动于衷。“离阴影王国那件事过去多少年了,萨塞尔?两年,还是三年?”
“三年。”萨塞尔将贝雅特莉琪抱到腿上,她捏住他的手掌玩了起来,把她父亲的食指和中指往开掰,但是她很安静,并且一声不吭。他知道这孩子乖巧的极其不正常——不仅如此,这孩子幼时就学会了对什么人该说什么话,并清楚意识到怎样的行为可以收获怎样的评价,以及基于趋利的原则对此付出实践。贝雅特莉琪知道什么时机可以耍脾气撒娇,什么时机不值得白费力气,什么时机可以哭闹,什么时机必须摆出乖巧懂事的模样。
随后她闭上浅红色的眼睛,抱着他的胳膊蜷了起来,靠倒在他怀里。萨塞尔把她的双脚拿起来放到他膝盖上。这可完全是一派田园牧歌的景象。男人的怀里躺着一个可爱的女孩,她在休息。他的父亲虽然跟人谈话,可也没忘记抚摸女儿的头发,手指划过她齐肩的黑发,听她发出奶声奶气的咕哝声。
然而贝雅特莉琪的性格......当然,这不是萨塞尔的初衷,不过他和贞德的女儿的确在学习他——而不是贞德——为人处世的方式。
审视,评判,摆出来的天真微笑,恰到好处的动机和亲近,还有对待不同的人完全不同的态度和说话方式。
从流露出的迹象来看,他这个女儿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满腹心机,不似孩童,可以说是彻彻底底地继承了他而非贞德。之所以格谢尔每天都要把他咒骂一番,也肯定是认为他这个父亲起到了极遭的示范作用。
所以这事究竟是好是坏呢?
当然是好事,萨塞尔当然会这么想,学会审视和评判当然是好事,甚至可以进一步发展到对环境和他人的控制和操纵。倘若他们的导师不是格谢尔,而是扎武隆,那他肯定会对贝雅特莉琪充满赞许,认为她大有前途。
“或者说,”他继续对梅林说,“是三年零四个月。”
“没想到啊,”梅林表情惊讶,“距离不列颠远洋战舰的覆灭已经过去了三年。你信吗?我觉得一切仿佛发生在昨天呢,我们俩是在海岬上看完了整个覆灭的过程然后才分开的,对吧?”
“是的,是在海岬上,当时我还以为你要阻止远洋战舰的覆灭。”
“嗯......那你觉得我能做到吗?”
“恐怕你不能。”
“真是决绝的回答呀,萨塞尔。你都把我私密的过去知晓这么多了,居然还不能给予一点信任吗?”
“你都被关进阿扎什了,还能做什么?”
“哎呀,你没被关进阿扎什,不也一样不能做什么吗?”
萨塞尔盯了梅林一阵,一只手抱着女儿,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抚摸她丝缎般的短发。“事后我翻了很多文献,”他沉吟半响,“但那个从海里升上来掀掉了战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那是个被奴役的古神。”
梅林接过卢克莱西娅端来敬给宾客的热葡萄酒,那里面掺了阿尔泰尔的使者从帝国市场捎给他的一点香料。“而且,”她说,声音变得严苛起来,“不止是被奴役。”
不止是被奴役。
听到这话,萨塞尔回想起来三年前那番地狱的场景,也下意识地回忆起来术士之王嘶哑的大笑声。他看到了什么?感动,黑暗而宏伟的毁灭,好像目睹天灾席卷大地时情不自禁的悸动情绪。还有懊悔和担忧——甚至是恐慌!倘若他已经很难因同胞的死亡产生悲伤了,这是否意味着他的灵魂以后会不停跌落,却永远不会撞到地面?
噢,是的......对奇异的未知的渴望,这就是他血管中燃烧的石油,是他灵魂中萦绕的昂卡,是他对未来无休无止的渴望。
庞然黑影犹如一座山脉,潜伏于大海之下,延伸开去的身形填满整座环形海湾,就像乌云遮蔽太阳投下的阴影。就在不列颠引以为傲的远洋战舰下面——那就是被奴役的神吗?——升起来一座翻滚咆哮的城市,他看到堆积的塔楼废墟从城市弯曲的脊背上砸落,掀起铺天盖地的浪涛。黑影遮蔽天穹,上千船员的尖叫随即炸开,钢铁巨舰在无法理喻的百条、千条蛇形触须中弯折断裂,发出恐怖的倾轧声。它就那样把不列颠的远洋巨舰被捏成了废铁,如同小孩子揉碎一张破破烂烂的白纸。
那东西掀起的巨浪卷过港口,破坏了海滨,愚昧的人们则目瞪口呆地跪倒在地,祈求神明宽恕。港口被淹没了!它被几十米高的巨浪淹没了!
不知何时,梅林·安布罗修斯站在了他一旁。虽然身体不同,但灵魂的味道却一样。她使用的身体出乎意料的娇小,不会比一个发育良好的八岁或十岁女孩来得高。她宽松的上衣系着腰带,腰间佩着装在刀鞘里的短刀,裙子显得有些蓬松,小腿上则扎着厚绑腿,整个人更显娇小,像是孩子穿了大人的衣服。虽然听说过梅林的性别身份权随心情改变,但萨塞尔没料到她竟会以这副模样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