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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阴影在萨塞尔身旁的地上跪坐下来时,他没有抬头。除去衣物摩挲的些许沙沙响声,空气中也突然有了浸泡过清泉水的发香,在他灵魂深处,某个变化无常又充满活力的地方欢愉起来,仿佛是迎来了爱人。他知道这道阴影属于被梦见的少女,不过他也知道灵魂中欢愉的部分并不属于爱情——那里太过黑暗,如果没有扭转思想的诅咒,根本不可能亮起来。
天空之主的诅咒能让它亮起来,倒也算是一个奇迹。
她手里捧着精致的小瓷杯,注视杯中所盛清水,并低声念诵了几个短句。随后她把贴身的纸包取出、打开,把一些蜷曲的干叶加入水中。在她指尖跃动的光晕点亮了她的脸颊,水雾氤氲在她乌黑长发的末梢。她看起来驾轻就熟。
“你从哪儿找来的?”萨塞尔没有转过脸去,他的意识覆盖了整个房间,“契鲁河一带有喝茶的习惯吗?我没在附近见过这种植物。”
“我自己栽培的。”
“你自己?”
“贝尔纳奇斯北方山脉的植物,用沸水煮开之后喝,在查吉纳和法里夏斯当作奢侈品一类的贸易产品,后来才传到勒斯尔,”她低头看着手中茶杯,“是这样吧?”
“是这样,不过我一开始喝这东西的时候,总觉得它有一股脚臭味。”
“我个人觉得味道还算不错,”被梦见的人说,“虽然喝茶不能把劈成两半的人粘起来,也不能把踩烂的脑袋组装回去,但是也能平和心情,振作精神,弥补一些坏情绪。还有就是,这一杯是给你准备的。”
萨塞尔正在向外延伸思维。听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把填满封闭房间的意识触须蜷曲起来。“虽说你注定将要消亡,不过这时你倒是安之若素......你还有心情表示友好?”
“怎样都好,不,倒不如说,怎样也都不好。虽然你我将来之事的结局注定要迎来不幸,然而这也不影响我们感受当下之事,对吧?”
“感受当下之事?”
“所谓当下之事,自然是你要交给我的知识到现在都没看到尽头,我的困惑也还没到达尽头,因此还有期望和满足感。算上这些期望和满足的话,将这段时间称作享受也没什么不对。这么说来,既然已经决定要耐心感受了,那当然要安然地饮茶、入浴、冥想、闲谈,免得最后的恶事——还是说,杀人之事?——铺垫不够,落得一个无法尽兴的结局。”
然后,她伸过手来。“喝吧,也没准备多久。”
跟少女纤细的小手和细弱的手指如同佩饰一样大小完美贴合的小瓷杯——和他的手对比,倒是显得有些小了。
“我本来还防备过你会逃跑。”萨塞尔和她手指交错,接过小茶杯。杯上还带着刚好合适的肌肤的暖意,端在手心里,倒是让人觉得很舒服。“怎么,”他端详手中瓷杯,“你没有感到不安吗?”
“要说不安呢,自然是有的,毕竟我也才刚诞生不久,对于消亡一事,还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然而我也期望亲历你触摸界限的过程,哪怕自己要消亡也可以,所以——我其实已经接受了自己的结局,只想见证你完成此事,——也说不定来着。”
“另一个你接受了吗?”
“嗯?我当然只代表这里的我说话了,”她睁大眼睛,挂起多少有些诡异、邪性的微笑,但还是轻声低语,“准许你杀了这个我,和那个我想要杀了你,——这两件事又不矛盾。”
她总是在轻声低语。
“虽然我们俩互相并不撒谎,你却总是话说一半啊。”
“怎么了?难道你无法理解只说了一半的话吗,我还以为我们心意相通呢。”
“你望进镜子的时候,”萨塞尔问,“有觉得镜子里的人和自己心意相通吗?”
“当然,哪怕砸碎镜子,可是和碎片里流血的倒影,当然也还是心意相通的。而且,”她补充说,并收敛了微笑,“理解对方想要自己的倒影消失,好补全自己的这种——‘恶念’——当然也是一种心意相通。”
“用这种闲聊的语气谈论这种危险的话题,”萨塞尔说,“总让人觉得很没有现实感。”
被梦见的人点点头,又笑起来:“你和你在梦境中编织出的女性对话,这件事本身就很没现实感了。如果用更不好的言语来形容,那就是你精神分裂出了一个女性的自己,然后自己和自己对话。”
“对巫术的探索总是违背常理的。”
“我觉得这种理由只能称为糊弄呢。”
“糊弄的另一个意思,就是我不在乎个中细节,只在乎‘巫术’这个理由。”
“你从最初——杀害无辜者就要在负罪感中自我谴责许久,到现在——把拷问和折磨同类当作修剪树枝一样的事情,也是由于这个吗?虽然知道这在社会道德伦理上是种恶事,然而却只要满足自己的需求就可以了?”
“我不否认,”萨塞尔说,“你呢?”他抿下茶水。
“我根本就没有这种认知,只能称为理解罢了。大抵上来说,你教我的社会学和人类学,就是和‘植物生长的环境气候’差不多的东西。我只见过你和希丝卡两个活人,我也只和你们俩谈过话。”
萨塞尔点点头,露出微笑:“所以,你要参考我触摸不朽者界限的过程吗?”
“是啊,在你灵魂里潜藏的东西太多,有些东西的话,是你没有分给我的,有些东西的话,则是我根本不可能接受的。我觉得如果我想走的更远一点,还是需要亲历你的经历,也好考量怎样走你的捷径。”
“你走的更远一点,也等于我的生命危险会更多一点。”
“恰当的危机,也能让人保持生命的活力吧。”
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仿佛带着真银面具,既毫无表情,也毫无语气变化,只叙述着她要借一部分自我的消亡来弥补另一部分这件事。她的灵魂纯净、雅致,这的确没错,但同时她也有着自然而然的恶念。这种恶念既由于他从没有培养她的道德,也由于她全然生于他和自然,——恶念或善念对她毫无区别。不过,正因如此,她是完美的。
萨塞尔本人还有着缺憾,也许他还有最后一滴眼泪没流下去,可她——她全然没有善恶之心或同情怜悯,她是完美的。
好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一样,被梦见的少女从他手中接过空杯。“如果你能尽早否认你的爱人、否认你的学派、乃至否认你其实没有什么必要的现状,那我们俩其实没有太大区别。”
“怎么否认?”
“首先,我否认我的学派根基,”她说,“因为黑巫术不过是一种恰逢时机的选择,现在差不多已经过了时;如果我认为有更好的选择,那我当然可以放弃它。”
“然后?”
“然后,我否认我在光明神殿的骑士身份,否认我在裁判所的职位和功劳,因为这不过是一场过时的棋局;既然我已经在里面得到了我想要的奖励,那我当然就宣布我要放弃它。”
“然后?”
“最后,我否认我的爱人,因为这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骗局,她不仅什么都没带给我,只想着自己疯狂愚昧的信仰,还让我徒然挣扎了许多年。如果不是索莱尔的诅咒,这种关系根本就不可能存在。”
“你这些话听起来太尖锐了。”
“你说什么呢?难道我们不是在谈命运的分岔点这种重大至极的事情吗?所谓的重大至极,肯定要伴随着必选其一的抉择,还有许多理性方面的考虑,难道不是这样吗?”
那双纯净的黑眼睛默默地看着他,还带着些疑惑。
萨塞尔挽起她垂到后腰的长发,手指从中梳过。“除了理性上的考虑,还有感性上的考虑。”
“真奇怪,说的好像我不懂你的感性一样。”
“你说的对,你是懂得我的感性,那你洞悉了你自己的感性情绪吗?”
她随即陷入了沉思,即使不去端详,萨塞尔也能感觉到她的眉毛蹙紧又舒开,随后又蹙起来。很快,这里只剩下很轻、很轻的呼吸声,他们并肩坐在封闭房间的地板上,望着面前扎根在地逐渐盛开的桃树。这里没有吹拂的风,也没有温度变化。萨塞尔闭上眼睛,在洁净的环境中体会她散落的发丝抚过指尖的柔顺感,聆听它们擦过手心发出的簌簌响声。她在思考,沉浸在对自我的分辨和梳理中;他则把对方散落的乌黑长发一缕一缕挽到手心。
沉寂。
他想起来了自己藏在远离村落的阿拉桑废墟里躲避父亲时,那种隐匿于万千生灵中的沉寂感。在这种沉寂中,连风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在狭窄的遗迹废屋里展开。在这种时候,尽管他还很小,他也感觉自己仿佛脱离了因果循环,只感到那种深邃的宁寂超越了往昔和未来的所有思想,他甚至能闻到遗迹的墙壁在不断流逝的时光中逐渐老去时散发出来的陈旧味道。
他伸出手,很随意地,从她贴身的地方拿出小茶包,撕下一点儿白纸。他把白纸揉成一个小纸团,端详了片刻面前的小树,然后从手指间弹出小纸团。纸团破空,恰巧击中一条纤细的树枝,小树枝摇晃了一下,打在另一条树枝上。这根末端很尖锐的树枝向后弯曲,恰巧擦过一朵完全开放的桃花,把它打了下来。花朵从树枝上落下来,恰巧落在树枝摇摆产生的气流里,顺着飞到了他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