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时值盛夏,但卡斯城依旧大雪连天,加之附近天然气管道正在维护,积雪便覆盖了这条街上所有道路。天空阴沉至极,像是涂满了灰尘的生锈铁盘子,城墙上的炮眼和石头炮座全都覆盖着皑皑白雪。于是,在刚刚竣工的卡斯城城堡新侧殿,外院里燃起了一堆堆篝火。车夫、随从仆人、骑马跟班和马童一边烤火群暖,一边谈论当下逐渐稳定的战争局势。
坐在御辇里朝外张望,可见一辆辆镶金饰银的老式笨重马车、轿式马车和纵列驾马的双轮马车停在侧殿的入口处,在车上走下来本地衣着华美的达官贵人,身上都裹着贵族才会穿着的上好裘皮。尽管上了霜的窗户都闪烁着灯火,然而,从城堡入口的升降铁门到侧殿的大厅,却是一段颇有些波折的走廊,——没有灯光,所以显得阴暗。
老实说,阿尔泰尔早就想做完这件事了,与其说今日的决断是达希姆·乌托尔的意志,倒不如说是她在顺水推舟,借着机会公报私仇。整件事的过程和执行方式都由她来策划,达希姆不过是提供了意见和保证,而这件事的后果——自不必说,会让好不容易稳定的局势出现剧烈动荡,也许还会影响帝国在贝尔纳奇斯的脚步。
可是这又关她何事?阿尔泰尔如今负责七城大陆的进军,贝尔纳奇斯的烂摊子于她根本无关紧要,再者说来,帝国宫廷都成了那副境况,她还怎么可能对帝国的未来报以期望?
目前而言,达希姆仍旧是个巨大的问题,笼罩在无法揣度的阴影之中。他到底站在哪边?是效忠帝国,还是效忠帝国背后可能存在的奥拉格的阴影?还是说,也和她一样,他只是为了实现某些私人目的?
谜团太多了,根本无法揣测。
从马车下来的宾客们已经在陆续入场,阿尔泰尔安排的侍从们则陪伴他们走过长廊。这些年轻英俊的侍从都经过精心挑选,谈吐非凡,相貌非常可爱,一个个都像少女一般,专门负责接待贵客,很容易就能使听者升起好感、放下警惕。这些侍从都穿着款式相同的天鹅绒镶边的两色宫廷内侍制服,由玫瑰色的丝绒和蓝色的缎子编织而成,胸前还用银线绣着自由城邦的徽记,格外凸显了帝国对本地贵族的尊重。
当然,也只有今天了。
他们穿的衣服都紧紧绷在身上,躯体的线条也分明地显露出来,唯有腰带下面向前凸起短小的管状褶皱,使得这些少年们分明表露出一种青涩可怜的味道,惹人瞩目。可惜,如今阿拉桑已然不在,不然阿尔泰尔倒很想按照几百年前的宫廷传统,把这些年轻侍从全都处理成阉人。
侍从们手里握着点燃的红色长蜡烛,好提供长廊里唯一的光线——非常暗淡,并不时甩出几句相当高明的俏皮话和恰到好处的奉承。他们必须小心地应付本地贵族的问话,特别是庆典正在进行,不能让达官贵人们注意到城里逐渐出现的动荡迹象。尽管如此,还是有些格外谨慎的宾客在穿过城堡时,彼此交换着警惕的目光。事实上很多本地贵族哪怕到了现在,也认为帝国的好意都暗藏威胁。
实际上,远不止如此。
等这群自恃地位的达官贵人穿过长廊的拐角来到尽头时,长蜡烛恰到好处地熄灭,只剩下隐隐绰绰的黑暗。在这个时候,侍从们则要遵照安排解释说,这条道路是专门为战事设计,直达侧殿大厅举办落成庆典的地方,内里灯火辉煌,也无需蜡烛提供光亮。帝国执政官就站在侧殿大厅里,等待他们参加仪式。
于是,不管是尊贵的学者也好、家财万贯的商贾也好、地位沿袭几百年的贵族也好、在学院有法师职位的官僚也好,这些人在少女般的侍从们护送下,穿过最后一段黑暗至极的长廊。跨入尽头踏足大厅时,里面通明的灯火霎时展开,辉煌耀眼甚至还要超过正午的日光,每个人都会在这儿立足片刻,眯眼望着无比明亮的内厅,几乎要为之目盲。在这个时刻,宣承官用小喇叭高喊上一个宾客姓名的余音都还没散去,和使人意乱情迷的浓烈香薰一道,犹在大厅金碧辉煌的穹窿下回荡。
于是,来宾们就会眨眨眼睛,安心走进灯火通明、气氛祥和的接待大厅,虽说多少会有些头晕眼花,但他们也能听到宣承官大声通报自己的姓名;每念出一个达官贵人的姓名,就有分立两侧的帝国精锐武士挥下斧钺,悄然无声地将此人枭首。
身披铠甲的武士们手持斧钺,杀起人来驾轻就熟,对她委派的这项任务也毫无意见,更何况这些人选都是帝国中心来这儿的狂热者,对外族人大抵上都相当轻视。当然了,并非是说,打一开始就没有什么侧殿落成的庆典,而是说,这些尸体和血就是庆典本身的唯一内容。
苍白峡谷的暴风雪依旧猛烈,一轮金色的日冕刚刚升起,卡斯城本地的达官贵人们在宣承官响亮的通报声中依次走出黑暗的长廊;然而在辉煌灯火的光辉照耀下,一队面无表情的斧钺手正有条不紊地摆动手臂,让人头悄无声息地落地,尸体也悄无声息地栽倒。这队行刑人是精挑细选的刽子手,可以保证不犯下任何错误,甚至没有人叫出声来。
阿尔泰尔离开御辇,来到侧殿可以眺望接待大厅的露台上,不过没有搬她的东西,因为露台上已经准备了所需的颜料和画布。她一边绘制当下这一幕场景,一边端详这些人临死前面部肌肉形成的皱纹,有些人会突然哭出来,有些人却还在笑,不过这些人的眼睛、嘴和腮帮子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哭泣的人把眉毛往上挑并且使之连在一起,前额收缩而形成沟槽,嘴角下垂,而笑的人则大大地舒展开眉毛,嘴角上翘。
执政官想了想,在手抄上写下:“如果想要绘制完满的画作,那就要当个心平气和的观察者,考察人们如何笑,如何哭,如何憎恶,如何爱恋,如何吓得面色煞白,如何痛苦得大声惨叫;要观察、学习、研究、思索,以便了解人们各种不同感情的表现方式。”
她端着下巴,眺望扑倒的尸身被陪伴他们的侍从们抓住,一路拖到接待大厅的角落,拖进对面的走廊里。这个黑暗的走廊不通往外部,只是在尽头有个井,井底是连到大海的暗河,死者的尸体顺着垂直的井壁扔进水里,就会顺着暗河流入海底。至于砍掉的头颅,阿尔泰尔让士兵们将其堆在接待大厅的角落,血淋淋地摞成一堆,同时给洒上除臭的香薰。
阿尔泰尔神情专注地端地坐在长椅上,没什么表情和反应,只细致地调配颜料,把最合适的色彩涂抹到画布中死者的脸上,绘制出他们死亡时肌肉最后的颤抖——有的死者面色迷茫,不过也有的死者挂着痛苦和恐怖的神色,兴许是临死前才意识到了现状。她的这种专注并非是为突如其来的死亡感到愉悦,也并非是享受当下现状,只是沉浸在艺术表现的审美中,仅此而已。
人的动作和人的感情一样,都是丰富多彩的,而且是无限的,艺术家的最高使命就是通过面部和身体的动作来表现灵魂的情欲。阿尔泰尔自认为自己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她所描绘的一切面孔都会竭力表现出应该有的感情和力量,要让观众觉得,这张画布能让死人笑和哭。毫无疑问,她向来理解他人的痛苦和迷茫,也理解他人的爱情,更理解他人的失落和伤感,只是她理解的方式和庸俗的人不尽相同而已。
静悄悄的屠杀计划在一刻钟后彻底结束,等到人头堆摞成得比人还高时,血腥味还是被香薰的芳香彻底掩盖着,溅血的大理石地板也有侍从来回清扫,使其一尘不染。这些少女一样的年轻人领着达官贵人们进来,领着达官贵人们把头颅伸到斧钺下面,也领着达官贵人的尸体抛进暗河,最后也是他们负责清扫达官贵人们的血迹,倒是显得颇为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