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看了被烧毁的祖屋残骸许久后,希丝卡已经淋的湿透了,——却也没有撑起隔绝术的想法,只是这样一声不吭地看着。萨塞尔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一旁,无言地站在倾盆大雨中,看她的眼神里带着麻木的同情。帆布斗篷在雨水中逐渐变得冰冷,也没有帽子能够挡住大雨。说实话,想到陪她站在这儿的是萨塞尔,还是让希丝卡感到有些不快,然而关于她父母的事情,也只有他还知晓。
她的沉默持续了一百多年,哪怕是她死去的朋友们,也都没听她谈过父母的事情。
“现在我可以说话了吗,希丝卡?”萨塞尔终于问,“你这幅模样算怎么一回事?你这是想要从她母亲变成她姐姐?”
希丝卡也是个处变不惊的人。她回头看了一眼,伤感的情绪已经全然无踪。“托阿扎什的帮助,还有此前和你讨论的结果,我大致也领悟到怎么迈出下一步了。总之,就像你说的,血肉不过是灵魂的影子,完全回到儿时这件事......大致算是副作用,所以你呢?”
萨塞尔闻言露出惊异之色,端详了她许久。“那你还能长大吗?”
“我能不能长大这种事,应该和你关系不大吧?”希丝卡说,“我不太明白——或者说不太想明白——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没什么,”萨塞尔说,露出亲切的微笑,“我倒不介意你如今的样子,只是等我要抱你的时候,你最好别哭叫着说自己年纪太小。”
“你说什么?你在跟我开玩笑?”
“我可没跟你开玩笑,希丝卡,就算你生理年龄彻彻底底回到自己的儿时,你在我心里还是个一百多岁的老巫婆,现在的话,大抵上也快要二百岁了;别想我把你当懵懂无知的未成年少女,耐心细致地呵护。”
“啧,你能说点好话吗?再说我也没让你把我当懵懂无知的未成年少女。”
“那你还能长大吗?”萨塞尔再次问出这个问题。
“会像正常人那样一点点长大吧,从九岁开始,我有预感。”
“那好,等到你每年生日的那天夜晚,我就去你睡觉的地方私人祝福你一次,从你九岁祝福到二十多岁。没有在你年轻的时候抱过你实属遗憾,如今这样,倒也能算了却我一桩心愿。”
你妈的混蛋。她差点喊出声来。
“为什么你总能用轻柔的语气讲这种不知廉耻的发言?”希丝卡无力地摇摇头,为什么总是他跟我站在这个地方,像是有根无法抗拒的线牵引着一样?
“我觉得我这番话充满柔情蜜意,可谓寓意非凡。”萨塞尔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语气中充满毫不作伪的愉悦,“倒是你,希丝卡,活了一百多年还要把自己当成九岁少女,想要避过我们俩身体力行的交流,这才是真正的不知廉耻。”
“你真烦......又不是我想这样。”
“我知道,”萨塞尔说,“找到遥不可及的界限本来就接近不可能了,更何况我们还是借着阿扎什的意志。为此付出一些生存方式,这也再所难免。”
“本来我就没指望过自己能走到不朽者的界限里去,如今跟着你随波逐流,难以理喻地走到这一步,大概也得感谢你的乱来。”
“唉,如果不是你过去乱来,充分发挥了你当刑讯官、拷问官和反间谍的才情,弄得我闻到就想吐,”他摇摇头,“恐怕,我也没法走到高阶巫师的一步里去,反而会跟你亲爱的友人一样老死了。”
“你究竟是在讽刺和讥笑我?还是在恭维我?”
萨塞尔从不知哪儿拿出一顶巫师帽,扣在她头上。“我只是不偏不倚地陈述过去。”他说,“你知道,这就是我的处事之道。”
“你明明只是不偏不倚地往别人伤口上撒盐。”
“不,希丝卡......你只是太在意过去了。”
他把她往前推了推,让她看到了离自己更近的家。被烧毁的、只剩下残垣断壁的家。就它度过的岁月来讲,这里甚至能算作古代遗迹。希丝卡下意识拉紧帽檐,然后和他一同朝山坡上那座孤零零的废墟走去。萨塞尔在他们头顶升起天蓝色的幻影墙壁。
“那件事之后我就没有进过里面了。”希丝卡说,朝四周遍地残尸的森林看了一圈,又望向不远处黑乎乎的契鲁河,“我只在家门口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再没回来过。老实说,没有人的地方对我来说根本没有回忆可言。”
“你头上这顶帽子,就是你小时候戴了好多年的小巫师帽。”萨塞尔说,“当然,真正的那顶已经和屋子一起烧掉了,这个是我从记忆里凭空造的,现在看来应该很像。至少你下意识了接受它。”
希丝卡停住了,手中仍然攥着帽檐。
“我去过你家,”他继续说,“还去你的房间里坐过一会儿,是你母亲安苏玛泽招待的我。她使唤你父亲去外面劈柴,还在壁炉那边点了火。”
“有些炉火已经点不着了。”她只说,“再提起也没什么意思。”
“你在昨夜的梦里点了很多次炉火。”
“对炉火来说,重要的是点火的人。”
“那我们来谈谈梦中的所获吧,”萨塞尔说,“顺便也把炉火点起来。”
“有必要吗?”
“有必要,因为境遇相似的巫师讨论现状才能取得最多收获。”
她眺望了废屋一阵,没有反对。
消暗的阳光下,还在泼洒的暴雨间,在没被撼动的房屋地基清理出的瓦砾堆旁,希丝卡把木柴——其实就是森林里捡来的、用巫术屠杀纳格拉群落时撕裂的树木残骸——投进烧得黑咕隆咚的壁炉里。也许是壁炉,她想,至少一百多年前是个壁炉。萨塞尔在废墟一尊碎裂的人像前弯下腰,用一块石头把苔藓刮进他的手掌。
“啊,我记得父亲还挺喜欢这个石雕,一直保存在壁炉附近。父亲他是考古学家,总跟我唠叨这些满是灰尘的东西。”
“这是阿拉桑时代遗留的半身塑像,”萨塞尔歪头看向她的脸,“你知道雕刻它的人是谁吗?”
“谁?”
“阿尔卡·伊克雅努斯,也就是阿尔泰尔军团长,后阿拉桑的末代国王。”
希丝卡好一阵子没有说话。
“我记得你父亲收藏过她的画作,可惜也烧掉了,”萨塞尔盘腿坐在她一旁,“你父亲的书房里壁挂的那副是大洪水,记录后阿拉桑末期的一场灾难。你还在梦境中的时候,我到阿尔泰尔的画室转了一会儿,从里面拿了点有意思的东西,和画作有关。”
虽然希丝卡不是很情愿,但他却坚持把他拿来的《构思手记》给她浏览,她感到不知如何形容的茫然,但又对突如其来的儿时追忆有些烦躁。萨塞尔把书卷翻开时,对她点了点头,神态却让她想起她父亲。他什么也没说,不需要说什么了——貌似是这样。也许,她有些无奈地心想,真理、见地和巫术是一样的,不止是巫术,萨塞尔希望把真理和见地也都进行彼此分享。
他们默默坐了一会儿,听火焰吞噬木头,浏览这册手记的内容。虽然她理应对手记的主人阿尔泰尔感到抱歉,不过希丝卡对于军团长阁下可谓充满怨言,恐怕这点儿小小的歉意完全、彻底毫无意义。
手记中是阿尔泰尔构思洪水的过程:
“电闪雷鸣,照亮了澎湃的波涛和汹涌的漩涡,一棵棵巨大的树木摇晃着摇摇欲坠的树枝,洪水中的人们被飓风吹得不能自主,只好竭尽全力抱住树干。洪水将屋邸中家具席卷而去,漂浮在水面上,成了溺水者们求生的工具。四条腿的牲口们成群成群地被洪水围困在山岗上,拥挤在一起,相互践踏,相互碰撞,还有一群人应该手执兵刃,保护最后一小块土地,抗击同样逃难的野兽的侵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