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径最后一个转弯处,萨塞尔望向远方,看到了森林深处的后阿拉桑时代废墟,——仔细一看,他手下的黑剑雇佣兵们正围着废墟入门,在那地方列队警戒。
希丝卡眯缝眼睛,低着头,用手捏着帽檐,往同样的方向眺望。看得出来她知晓了情况,毕竟她也认识黑剑的人。
“看上去你的雇佣兵正在处理什么人。”希丝卡说,虽然风的呼啸声几乎淹没了周遭的声响,但她的声音还是能清晰传到耳中,“要去看看吗?虽然我们谈了这么久过去,但最优先考虑的还是当下之事。”
萨塞尔闻言端详了她一阵,——在这荒凉的死气沉沉的山顶上,她的头发被风吹得飘向身后,她本人则捏着帽檐,低着头,俯瞰远方。虽说她先前的叙述里带着些许惆怅语调,不过此时,在她眼睛里、紧锁着的眉头里,却显露着锐利而咄咄逼人的意志和思想,——哪怕外表回到九岁,可她的表情几乎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是谁,目光冷得过了头,使人觉得,这幅矮小孱弱的模样对她毫无意义。那条黄褐色的围巾被风吹得打成许多褶皱,很像一只大鸟的翅膀。
“我们先上山顶,”萨塞尔看着她回望过来的眼睛,说道,“然后我送你回去;我们各自都有各自要处理的事情。”
“登上去有必要吗?”
“去往你童年时一直想去却没去过的地方,我觉得很有必要。”
“你还真在意仪式感啊......”
“仪式感很重要。”他说。
萨塞尔顺着陡坡继续往上,寻觅落脚的石头,往上攀登。这个攀登的过程也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前半生,——备受诅咒的平凡天赋和才能终生折磨着他,——无休无止,每往前一步,都要付出更多。
那些和他天赋相似的人,学校里有诸多不快却在战场上相互扶持的朋友,比如莱恩,都毫无意义地死了,希丝卡的挚友玛丽亚找到了伴侣,也逐渐老去衰亡了,他们都恪守自己的命运走到了结局,——唯独他挣扎着爬了出来。薇奥拉想来很恨他;苏西本来拥有天赋,却由于她童年的友情开始原地徘徊,就为了一个传声咒;效仿他的贝雅特莉琪眼中也逐渐流露出信仰的神色,他耐心教导的人全都走向不一样的路途,背离他的期望远去。
翅膀!他想,这个翅膀,莫非只有他才宁可毁掉过去的一切都要刻在灵魂上吗?
这时他想起来了戴安娜,——据苏西说,这个孩子好似根本不懂什么是休息和闲谈,不是在处理卷宗,就是在研习法术,不是在抄录文献,就是在安排政务,哪怕是穿着礼服准备参与游会的那天,还埋头在堆积如山的文献和卷宗里。正如萨塞尔过去的抉择那样,这个人也以时刻紧绷的精神向用情爱诱惑她的恶魔说:“不要引诱我往那一边走。”
唯独最能符合他期望的人,却在最初就站在了对立的那面。再想想罗亚尔——贞德的另一个孩子,——却在这时就完全表现出他母亲的狂热,而且是蕴藏在他父亲的冷静之下的狂热。难道,裁判官这样无心而为的教育反倒比我高明得多吗?
萨塞尔抬起头来,更加严肃地紧闭着嘴唇,迎着狂风往上走去。
小径消失了,他现在站在没有路的山巅,在光秃秃的陡峭的石崖上攀登,也许在他以前任何人都没有在这里走过。
终于来到了这座山的顶峰,萨塞尔伸出一只手按在山顶巍然不动的粗壮古树上,手指划过树干表面的刻痕,——他已经停在悬崖边上了。在这悬崖的边上只有一棵连树皮都被狂风剥去大半的古树,树枝如弯曲的獠牙伸向空中,仿佛是要撕咬逐渐汇聚的乌云。往前走已不可能,只能飞翔。悬崖到了尽头,再往前就是无底的深渊,前方也没有任何落脚之处。只见深渊之下雾气弥漫,在他前方和后方不远处流淌,覆盖了他们过来的道路,仿佛底下不再是陆地,而是跟头上天空一样无边无际的虚无。
“风很大。”希丝卡说。
“这是启示。”萨塞尔说。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该为你叹气,还是该佩服你,萨塞尔,——总是要在毫无意义的自然现象里找到所谓的启示和希望。”说完,她就叹起气来,不过这叹气声也很快就被风的呼啸声所淹没,好像是轻声的呼吸一样。
乌云从地平线尽头向着山顶汇聚拢来,狂风也越来越猛,形成了大风暴,在他们耳边咆哮怒吼,——依稀能听到远处的滚滚雷声,像是发自大地深处的震荡。然后萨塞尔朝悬崖弯下腰,往深渊里望去,童年就很熟悉的那种必须跨越、必须飞过去的感觉,毫无疑问地占据了他,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地占据了他。
“会长上翅膀,”他小声对着脚下虚无的深渊说,“有理性和知识的人会长上翅膀,像神一样!”
“我听见了哦,萨塞尔?”
“听见就听见吧,有什么可叹气的?”
“都怪你做出这种让人叹气的行为啊,平时总是显得冷漠无情,这种时候说的话却像个傻小孩一样。”
“你用词还真是过份啊。”他笑着说。
“反正不会给你道歉的。”她抿抿嘴。
是的,她当然不会,她那双眼睛犹如黑暗中的银匙,匙中蓝色的水滴在闪烁。他透过那双眼睛,能看到那么多他永远无法挽回的事......
这些都是必须的牺牲,是他走到今天做出的抉择。
“我也不会给你道歉,”他低声说,“而且这也仅仅是个开始。”
萨塞尔捧起希丝卡的脸,吻在她薄薄的唇上,——虽然略略发凉,但却清新柔软,带着自然而然的芬芳,使人陶然欲醉。站在这个悬崖的边缘上,他的心灵里充溢着非人世的喜悦,犹如他站在两重天际的虚无中时那种惊恐一样。
......
罗纳德·沙坦提安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人在事情没发生的时候往往感觉缺失,等到事态无法挽回了,才开始发疯一样后悔,而那时就显得有点......全都是自己的错。
他不是娇生惯养的贵族,他是沙坦提安家族的大统领苏尔曼提克·沙坦提安的侄子,虽然很年轻,但也是经历过无数血战的卡恩部族战士。他活过了二十四个冬天,拥有一个妻子和三个合法情人,其中十个冬天都是在战场上度过,不是在征讨,就是在劫掠。他是五个孩子的父亲,其中有三个是纯血的沙坦提安战士,已经确定要踏上苏尔曼提克在七城的战场,经历血与火的考验。
众所周知,卡恩大陆经过了几千年的战火蹂躏,从没有过一刻享受过和平年月,——不是来自其它大陆的帝国大举侵略,就是自己在打内战。他们的风俗就是孩童不该享受童年。不论是男是女,如果是渔民的孩子,那就从六岁起开始织网捕鱼,如果是战士的孩子,那就从六岁起开始提剑杀人,其中,沙坦提安家族更要从小就学会带兵劫掠外族——他们都嗜血、狂热、充满对战争的渴望。
然而这次,在这个异族肆虐的土地上,他的确是托大了。
罗纳德·沙坦提安为了能在黎明前赶到军队驻地,选择在最后一晚和他少许亲信加快赶路。为了早点展示他们携带的战利品——这些纳格拉血淋淋的头颅,他把跟他们一起出发清剿周遭异族的队伍抛在身后。考虑到目前状况,这真的莽撞冒失吗?
也许的确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