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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丘林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战斗。
他跌跌撞撞穿行于冰封的山涧,跨过浸满鲜血的污泥、尸块和皑皑白雪,裸露的胸膛前后起伏,血液在脑中变得像是砂石一样,来回磨动。遥远的巫术将漆黑夜晚映照的宛若白夜,但这森林依旧影影绰绰,和最复杂的迷宫无异。他在此处挣扎逃亡,不断交换猎人和猎物的身份,在每一个巨树树影交织而成的回廊拐角处短兵相接、矛剑碰撞、泼洒下遍地鲜血。如今,在这可怖诡谲的憧憧黑暗之中,他无时不刻都命悬一线。他一次一次凭借嗜血和疯狂的战斗本能挽救自己,但是在这光暗交错的林间,总有杂碎从行动不便的他面前退走,隐入黑暗深处。
很明显,此处正是他的埋尸之地,再往南走,已是极北之外。不朽者米拉瓦统御着不死的骑士残酷压迫外来的宗教和族群,他们还能往何处去?
库丘林最后一次看到康诺尔时,他的至交好友及其手下衣衫褴褛的剑士刚刚屠戮了一堆刀斧手,转身又面对大巫师指挥下的狼群奔袭,再也不见踪影。他唯一的儿子死在他怀里,在黑暗中咳出破碎的内脏。其它人都被冲散,不知下落。他本应该尝试汇合,然而退路已浸满巫术召唤的焦油之雨当中。至于他知晓姓名的战士们,他永远也没法知晓他们的下落了。
他蹒跚而行,身旁只剩下几个陌生的勇士,——库丘林并不知晓他们的姓名,——也许是挚友的亲信,全都浑身浴血,就像是毫无生命的雕塑。他们从巫师出手给崩塌成环形陷坑的营地被逼退,直被逼上云雾笼罩的雪山,又狼狈而下。他们不断后退,和不断冲来的敌对部族战士厮杀,最终站着的只剩下库丘林和这几个不知名的勇士。他们肩靠着肩,背抵着背,剧烈地喘息着在四散铺开的尸堆中找出一条道路。
又一个勇士倒下了,头颅重重地被投矛贯穿。他破碎的身体像个断了线的木偶一样,翻滚着摔下山坡......
西北风在山涧的大森林顶端狂嚎,崩塌的山石和大雪掩埋了峡谷,沟沟坎坎也都给一排接着一排的尸体填平了。光暗交加的巨木山石仿佛死前的幻境,四周看不见大路,也看不见小路,巫术的光芒是如此诡秘,就像鬼魂投下的阴影,甚至比真正的黑暗更加令人畏怖。大地仿佛死去了,被焦油、鲜血和尸块涂抹得又黏又滑,可四面八方却总是冲出一排接着一排全副武装的战士。狼嚎贯穿暴风和树影,倒塌的树木自内而外爆裂开来,飞溅的木刺随着风雪往漆黑的天穹席卷,高喊着死亡。
他们且战且退,直至库丘林身边最后一个勇士发出怒吼,扭曲了身形,以庞大的白色霜狼姿态撞碎了十多个踉跄后退的士兵。瞬息之后,比尺规更加笔直的光束从阴影深处射出,划出燃烧的轨迹刺穿其身躯。他脚下一跌,像失控的战车一样滑出十多米远,在尸堆、积雪和荆棘丛中翻滚了许久,最后倒进围聚拢来的狼群之中。
这垂死的声音在森林上空悲怆地响了老半天。
库丘林发出一阵狂嚎,一枪穿透盾牌,穿过胸甲,从后背刺出,将眼前的敌人挂在长枪尖端,用力抛出。他跃到人群当中,全身都是剑伤,布满疤痕的手掌抬起落下。“来啊!”他单手抓住一个畏缩敌人的脑袋,就像握住小鸡崽子的头颅。他咔哒一声捏断脖颈,把他剧烈抽搐的身体掰断,挂在身上。“我是屠杀者!你们的屠杀者!”
他提枪刺穿了一个个身体,挥拳捣烂了一张张面孔,抬脚踹碎了一个个胸膛,将一具具尸骸都挂在他遍体鳞伤的身上。他咬碎了一柄柄刀剑,打碎了一根根脊椎骨,将沸腾的鲜血甩上漆黑的天穹,将跃动的心脏送入口中,在这个极北的大地之上,大雪覆盖的冰原中,整个世界都是腐烂的破布,是一触即溃的沙砾城堡,只有他是钢铁和巨木。
虽然他全身浴血,注定要在黑夜和巫术的冷光死去,但他却像出征前一样,看到了照耀寰宇的太阳,看到了篝火边上快要化尽的雪,他听到了满部落里吵吵嚷嚷的麻雀叫声,闻到了已经来到门口的妻子酿好的酒水的幽幽芳香。生命一直在他身上,虽然全世界都仿佛在流血惨叫,但是,生命一直在他身上。
“是我强-奸了你们的妻子!扼死你们的小孩!屠戮了你们的父亲!”他挥舞破烂不堪的长枪,甩动挂在身上的尸骸,道道血水顺着手肘飞扬。“从我出生开始,我就在狩猎你们可悲的部族!懦夫!”
库丘林扔掉折断的长枪,抬手抓住朝他投来的长矛,然后把它当作棍子打在面前士兵的头顶上。杆子撞碎了那人脑袋,木刺破裂,头颅往脖颈里下陷,从口中眼中都喷出血浆来。
他放声大笑,皮肤逐渐发黑,毛发耸立,脸颊扭曲拉长,通红的眼睛向外撕裂、朝斜向扭转,嘴巴顺着嘴角往耳根扯得越来越宽阔。他的牙齿一排排拉长,发出犬吠,和嘶哑的笑声混杂,变得更加妖异而可怖。
哭喊中逐渐带着某种恐惧,有人甚至吓得扔掉了武器。
“给我杀了他!”尖锐的声音在远方响起,“他是阴影猎犬,是猎犬之血的继承者!让我们加克人族群陷入内乱的罪魁祸首!”
这个声音让周围的人聚集起力量,拥有了共同的意识。
当十多柄剑刃长矛从他全身上下刺入时,库丘林慢慢地点了点头,张了张扭曲的嘴,望向远方燃烧的天际和滚滚黑烟。真是可笑,这些人就像一群欢呼雀跃的猿猴,但他的满足感一闪即逝。
黑暗迎面而来,像浸没积雪的血泊一样浸没了他,挤出肺中空气,驱赶脑海中的意识,将他吞入无法回避的死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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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丘林猛得睁开眼睛,想要挣扎坐起,但四肢疲惫酸软,只有手指能够略微抽搐。无法言喻的倦怠深入骨髓,仿佛他在潮湿阴暗的泥沼地步蜷缩了一千年,他的肚腹空无一物,干瘪凹陷,像是一头垂死的狼在低声嚎叫。然而,和他心底深处的空虚相比,饥饿,似乎不过是一个朦朦胧胧的幻影。他的身体是空的,甚至是远离他自己的,仿佛是另一个人隔着水幕注视库丘林正在受苦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