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不属于任何地方了。
她,薇奥拉,再也不是拥有信念的人,再也不是为无知所束缚的人,但她浑身上下却总带着对信念和无知的向往;她再也不是单纯的渔民少女,更不是苏尔曼提克·沙坦提安的孙女,却无法将父亲和母亲的血洗净;她无法回到过去的生活方式,也厌弃萨塞尔交给她的生活方式,但这些生活方式却无时不刻都在她心脏中尖叫,泵出污浊的血液,一刻不停地影响她;她可以投效帝国,也可以选择反叛到圣法拉赫的阵营,更可以加入瑟比斯学派,这说明她不再是任何人,也不受任何约束,可以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但来自她老师的尖牙仍然在撕咬她的心灵,——永远都在撕咬!
自由不是那么简单甜美的东西,自由不是心灵能轻易承受的东西,自由,——对她来说,它更像是诅咒,而非是一种祝福。
在无知和盲目中崇拜谎言的人总能得到满足,好比她身旁这些崇拜她的盗匪,然而对她来说,可以依靠的信念已经不存在了,可以全心仰慕的英雄已经不存在了,连父亲那样的拯救者也已经不存在了。这不是说她没有遇见,而是说这种理念对她来说等同于虚无,——她怎么可能把不存在的东西延续下去?
夜晚,当薇奥拉把散开的缕缕金发咬在口中,剪裁发梢时,她的剑刃都会不由自主划过脸颊,切出浅浅的血丝。不,我不能这样,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事情......
薇奥拉现在明白,恐惧分为两种,既有对死亡的恐惧,也有对生存的恐惧,这两种恐惧很少重合。在过去,她是前一种的奴隶,现在她却陷身于后一种之中,无法自拔。
这会让人发疯,想要追寻死亡。
......
菲兹沃伦——效忠于高尔国王及不列颠公爵尤里安的学派大宗师——找到他受伤的主人时,对方已经喝得烂醉,在满地狼藉的秽物中昏了过去。尤里安差不多一直睡到正午才醒来。醒来以后,他就一直咳嗽着,声音无比嘶哑,俨如是哮喘病患临死前的低号。
谁能想到刚刚复苏,他们眼前的人就是邢吏之子所说的提尔大君,米拉瓦·德·厄尔特?谁能想到,公爵就因为言语冒犯,便被他不死的骑士剜掉了眼睛?菲兹沃伦看着尤里安,勉强从心中挤出一丝怜悯。这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天了。他很清楚,如果不得到米拉瓦的回应,尤里安肯定会死。
再自信的人都会被绝望和悲伤杀死。
“我们的歉意,你和他说过了吗?”尤里安问。
“是的......”
“好!只要让他看出我们的歉意和诚意就好,让他暂且原谅我当时的冒犯就好!那么,他的回答呢?米拉瓦的回答呢?”他几乎是声嘶力竭了,仿佛在掩饰自己的绝望。
回答是,惩罚不能收回。
菲兹沃伦盯着尤里安空无一物的漆黑眼眶看了一阵。我该怎么转述他才会好受一点?“提尔大君说......”他犹豫了很久。
“他说什么?”公爵声音嘶哑地吼了出来。
“他说他可以把挖出来的眼珠还给你,不过你还要继续瞎几年。”
“几年?几年究竟是多久?”
“关于这个年月到底有多长久......提尔大君告诉我,这要看我的学派能为他付出多少。”
尤里安发出咯咯的笑声,像所有醉鬼一样吗,他的情绪跳转得飞快。
“好,很好!他是不是要你做什么?”
“帝国将要迎来骤变。”大宗师低声说。
“也就是说我们在罗马?这位不朽的君王要为帝国改旗易帜了?”
“我猜测是这样。”
“好——太好了!”尤里安说着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不过却趔趄得绊了一跤,这姿势透出他骤然成为盲人后产生的感官不适。“如果罗马帝国将要在米拉瓦手中改旗易帜,”他无比兴奋地高声喊道,“我们就是最早的一批功臣。功臣!跟这份伟大的功绩相比,光明神殿也好,不列颠王国也好,乃至整座勒斯尔大陆,都不过是些可悲的玩笑!”
“但是——”
“别管那么多了,”公爵似乎恢复了镇静,直接打断他,“把我的眼球给我。”
“这东西要密封保存起来,我认为——”
“把眼球给我!然后去做你该做的!”
“尤里安......这不是理智的行为。”
“别像我的长辈一样教训我了,菲兹沃伦!把我的眼珠给我,——然后走!离开!”尤里安的镇静下依旧蕴涵着无比绝望的疯狂。他们知道了,从他们在罗马的疆域中复苏时他们就知道了:被选中的帝王是米拉瓦·德·厄尔特,不朽的提尔大君,而曾经的高尔国王尤里安,不过是映衬其辉煌的棋子。
这是很难让公爵大人接受的......至少感性上不能。
“我希望你......谨慎一点。”菲兹沃伦把沾满血的眼珠放到尤里安手中,然后朝门口退去,他无言地注视这个眼中漫出血泪和脓的公爵大人,很难从中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天真的孩子了。自从瞎了之后,公爵大人就不再那样稳重,说话时总是在神经质地左右转脸,像是要看穿黑暗里究竟躲着什么恐怖一样。“不要把它嵌在你的眼眶里,”他用哄小孩一样的语气说,“因为这样会腐烂。”
“我要感受它们,它们是我的,是我还有希望看到东西的证明。”尤里安呸了一声,这样悲哀的语气和这样无端的愤怒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我的证明!”公爵大喊道,把眼珠往他黑洞洞的眼眶里压进去,“为什么你还没走?”
“我可以......让它们嵌在你眼中的时候不至于腐烂。”
“我不在乎它们会不会腐烂!”尤里安左右转脸,用这双冒血的、歪歪斜斜嵌在他眼眶里的眼珠来回扫视,仿佛是要寻觅他不复存在的理性,“黑暗,你知道吗,菲兹沃伦?黑暗!我感觉到黑暗有着不同的色彩,很多、很多种色彩,它们简直绚烂得我要哭了!现在,只有它们陪我待在这里了......”
菲兹沃伦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停下来。
“黑暗!是的,它们在陪伴我!”公爵发出大笑声,像是要吟诗一样张开双臂,在房间里乱走,却迎面撞在墙上。他脸色扭曲了,把帝国装饰房间的铜盘子砸向瓷砖墙壁。“黑暗!”他咒骂道,“你他妈的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挡在我面前,——为什么?”
菲兹沃伦溜出了门,他实在不想待在这里了。
......
正是午夜,菲兹沃伦在提尔大君落脚的阴影神殿的神庙门前脱去法师长袍,没有眼睛的阴影祭司给他穿上了阴影神殿的仪祭参加者用纸草织物缝制的长衫,罗马的奴隶为他双手双脚涂抹上芳香油,让他赤脚进去。
他走进一个狭长的大厅,只见双排青铜圆柱支撑着巍峨的穹窿,每根圆柱上都雕刻着狰狞的阴影猎犬。青铜雕铸的三头犬散发着铜锈的气味。
黑暗笼罩墙壁,圆柱旁则放着高高的细腿香炉,火舌阴郁地、半死不活地跳动,让大厅里弥漫出氤氲的黑烟。这烟雾不断扭曲轮廓,像是某种活着的生物。科瓦纳恶魔?菲兹沃伦想,不,不太像,更像是高阶的阴影祭司。
菲兹沃伦无法确定,毕竟勒斯尔大陆不存在阴影神殿的信仰。
他被祭司带着向前走,铁门也许是生锈了,打开时发出巨大的嘎吱响声;跨进大门之后,浑浊潮湿的空气向他扑面而来,脚下是长满苔藓的陡峭台阶。除此以外,克制法师的奥塔塔罗矿石环绕着他们,让他感到十分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