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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刺的是,第一滴污浊的鲜血溅在他年少时分尚且稚嫩的面孔上时,他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想法,也许这是因为,未成年者无知的恶行,才是这世界上最为残忍无度的恶行。待到他通读了史书,将古老的经卷一一翻阅之后,他既不再如往昔一般无知,也不再如往昔一般无谓,有时竟会对自己送离的死者满怀叹息,连杯酒也没能品尝得到。
当然了,阿尔卡特不会羡慕自己的过往,也不想重新拥有当初的童稚和天真。倘若一个成年人拥有恍如孩童的无知和天真,这人就该唤作白痴,——传说中故去已久的桂妮薇儿王后,大概就是这回事吧。而倘若一个孩童拥有成年人的心智和狡诈,这人的存在,就是一种令人厌恶的罪行。
懂得叹息和遗憾,正是知识带来的果实。
不过现在想来,其中的含义可真是有趣,其中嘲讽的意味,也令人深感荒谬。
这场属于不列颠旧派贵族和骑士们的戏,大抵上已在王国内部迎来落幕,然而环绕不列颠的冲突却远远不能。这十多年来,阿尔卡特从未离开国境,但他接触政事之多,足以让他知道,所谓圣战的盟约远远不如其表面那样团结一心,——哪怕过去曾经发生过如此沉痛的毁灭性战争也不能。正如青草总会淹没坟墓,时间也会淹没痛苦,当地上死者的尸骨已然无法寻见时,纸卷中记录的文字也会变得软弱无力。其中,一切痕迹都被当政者需求的宣传所替代,——那些光明的未来、那些宏伟的许诺、还有那些遥远的希望。
晚些时候,终于一路抵达郊外的小镇,阿尔卡特的自嘲和感怀也逐渐消失。靠着嘲笑一切,也包括嘲笑自己,他才能勉强维持自己的超然豁达感。在这世界上,特别是在他伟大的国王陛下、以及他的母亲身边,想当个正常人可是艰难得很。
至于气度?他不怎么想学习如何拥有气度,然而在对旧继承人的暴躁有着心病的国王陛下看来,气度,乃是非常重要的特质。阿尔卡特觉得,活在这种堪称怪异的王室里其实不难,不过,也不能说简单。起码想他不知所踪的人就多得不得了,其中不少人还会在惨剧发生后假惺惺地挤出几滴眼泪。也就是说,反抗陛下亚瑟王的人不算多,怀念往昔、怀念骑士信义的人却从来不算少。
这些年来,他犯下的血案太多,到了最后,是谁做的,其实也就不言自明了。
为什么会不言自明呢?他自己知道理由。
阿尔卡特回到落脚的地方,没有仆人为他准备迎接的事项,也没有马夫为他牵引马匹。他外出的时候,出去陛下指定的联络者以外,没有任何人知晓他在什么地方,没有任何人知道他要去做什么。说实话,近年来在不列颠寻觅可疑踪迹,斩除任何残存的抵抗者的事项,其中都有他参与的成分。有时候,阿尔卡特也会生出很多讽刺的念头,其实陛下不怎么待见他,哪怕他效命到这份上,也没比她当年对待自己叛逆的王子殿下有多好,只是她需要,——并且非常需要他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这是值得玩味的想法,正如联络者其实是监视者这件事一样讽刺。不过比起这事,其实还有更讽刺的事。
陛下不怎么待见他,其实未免不能理解,处事之道高明得过头也许是其一,而他不知名讳的父亲其实才是关键。巫师们有句话说的好,灵魂乃是血肉的影子,而对于一个足够强壮的灵魂,最后被遗传的不仅仅是血,更有心智、乃至思想。处理残余的旧派势力,这事从头到尾都是亚瑟王一手谋划,可说道实现,则大抵都是出于他的手笔,——所以无论怎样,他这样的人都值得多放几个眼线。
对待如此忠诚的孩子都要如此戒备,不正说明某个不知名讳的父亲,其灵魂非常之恶劣吗?
这个想法挺有趣。如果情势允许,他可真想当个无所谓一切的流浪旅人。然而一想到那些消遣和乐子将难以企及,他觉得还是把权力攥紧一点为好。自由更重要?还是享受权力更重要?当然是后者了。至少伟大的国王陛下不会把他推出去当作替罪羊。这件事,也是阿尔卡特最深信不过的事情,没有任何其他国王会像阿尔托莉雅一样相信冰冷的秩序了。亚瑟王所掌握的不是权术,而是钢铁、刀剑,以及带着血腥味的诚实,无比诚实。
也许他也得学习母亲诚实的品质才行。
如此想了一阵,阿尔卡特来到落脚点高层的卧室里。露台能眺望相当遥远的风景,特别是远方环绕着火烧云的高山,对于一个心怀不轨的人来说,把刺杀弄得好似踏青旅行其实不太好,不过他就喜欢看日出日落,谁也不能打搅。
“陛下说,”轻柔的女子声音从露台那边传来,“这是最后一次了。你的劳碌也能暂告一段落,阿尔卡特。”
“我直到最后也未能得知你的姓名。”阿尔卡特说着来到她身后,她的背影如此令人着迷。“所以,在最后一个旧派的抵抗者也死去的这天,你能把它告诉我吗?”
“恐怕不能。”她轻声说,“这是规定,派我出行的事务官没完没了地唠叨了一整天,说我哪怕和你发生了不该发生的关系,也绝对要当自己是个无名之人。”
“你已经暴露得够多了。”
“你不也一样暴露了很多吗,大人?相比我来说,恐怕您也说了太多不该说的事情。您觉得,这样对自己好吗?”
“郊野之中又何须躲躲藏藏?而若是已经肌肤相亲了也要隐瞒到底,这样的拥抱又还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