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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埃斯查卢内海的地方,有家叫奥兹卡的酒馆,酒馆位于赛里维斯城外的村镇,比邻铁轨,就在一条汇入大海的运河尽头。从奥兹卡酒馆门口绿苔斑驳的石板路往下坡眺望,便是临近海域的河沿;每当夕阳衔山时,那星星点点的贝壳便闪烁起玫瑰红的亮光,水边沾满露珠的鹅卵石也映出橙黄色,就像一条流淌在地上的茫茫星河;再往前,便是埃斯查卢内海泛起的浪潮,一望无际的深蓝色大海总是笼罩在雾霭中,汹涌澎湃。海边路口的山坡上伫立着一座小教堂,站在教堂旁眺望,便能看到远方赛里维斯城市烟云遮蔽的轮廓。
说来奇怪,虽是林木茂密的郊区,此地却颇得赛里维斯的贵族和法师青睐。不少城中演剧院备受追捧的诗人和乐手——甚至那些希望能列席其间,哪怕只一晚的无名吟游诗人——都在这家酒馆的客人和老板瞩目下,献上过不署名的诗文或乐曲。这演绎既非求财,亦非求名,仅供彼此赏玩,也让在门外火光下驻足的旅人品评。
与其说这里是农民们放松休憩的郊外小店,倒不如说是贵族、官僚和法师闲暇时逃避城市压抑感的场所。正因如此,这里的观众总是品味老道,很难伺候,脾气还又臭又硬,像是自认技艺高明艺人在尴尬至极的冷场中默默下台,这事比比皆是。
萨塞尔倚靠在酒馆门口歪斜的榕树底下喝酒。
等到裁判官循着那种若有若无的联系来到这里的时候,黄昏已至。她身后没有跟着军官和卫士,他也没有穿着裁判官那身沉重的头盔甲胄,就任凭一头短短的金发在微风中飘摇。换回身体后,贞德也没说话,只是凝视了埃斯查卢海尽头的夕阳许久,就像是要分享萨塞尔看到的景色。行将逝去的黄昏用它忧伤的玫瑰红的雾霭裹住她的发梢,微微闪烁,金发变得像是玫瑰红了,白皙的侧脸也像是涂上了淡淡的胭脂。萨塞尔心想,脱掉甲胄似乎让她看上去年轻了不少,但她其实早就跟几年前完全不一样了,不像是地牢里那个看起来初出茅庐的别扭裁判官了,也不像是那个喜欢喝酒买醉、喜欢抱着小女孩安眠的年轻少女了。
“最后还是被渎神者跑了。”贞德说。
“真可惜。”
“不过救出来了老博萨克还有其他一些贵族、法师,以及别国大使。”
萨塞尔没有回答,他不关心这个。
“你记得吗,”贞德问,“我追邪教徒追到那座地牢的时候,是一四五六年的深秋。如今看来,整个经历其实很匪夷所思,就像设计好了似得。”
“我当时忙着逃离追杀,在地底躲了好多年,已经分不清年代了。”
贞德瞥了他一眼:“现在已经是千禧年一四六零年了,你对此有何感想吗?”
“这倒是没有。”
“你记得我们讨论过这段关系究竟有何意义吗?”
“我记得我说我们只是毫无意义的为爱而爱,其实还挺胡来的,说不定一分开就要忘了。”
“那你是这个‘为爱而爱’的受害者吗,萨塞尔?”
萨塞尔皱眉,思索半响,但没得出结果:“我们能先进去再谈吗?”
“小酒馆啊......我有一段时间没喝过酒了。”
“那是怎样的‘加害者’,才会让你有一段时间没喝过酒了?”
贞德也皱眉,思索半响,但没得出结果:“我能把这个‘加害者’推到你身上吗?”
“从信仰身上推到我身上?”
“这样挺方便的,我实在找不到其它人能推了。”
“那现在我就是这个‘为爱而爱’的受害者了。”
贞德把目光从太阳上移回来,盯了一阵萨塞尔。“好吧,受害者萨塞尔,”她说,“你的补偿我放到你的衣兜里了......审判之眼的图腾。有空跟我交代一下你要拿这东西做什么。”
“我还以为你会把它扣下来。”
“本来想扣,不过忘了,如果突然有其它想法的话,我现在还是能扣。”
“我还以为你已经不别扭了。”
“那你也挺别扭的......还是说你是装的别扭?”
“我没装,真的,我一直都既害羞又内向。”
“我们还是进去喝酒算了。”
奥兹卡酒馆的今夜依旧静谧祥和,全然没有乡间酒馆喧闹嘈杂的气氛,倒是像个小提琴演奏厅。许多轮黑色高烛台上火光莹莹,将演出的舞台围在正当中。此时一段乐曲方才结束,掌声寥寥,新的乐手正往台上走,收获了众人礼貌的关注目光。这是玛琪露,右手提着歪歪扭扭的小木椅子,左手拿着乡间民谣常用的手风琴,正轻佻地哼着小曲,对四下观众挥手致意。她又恢复了那套奇怪的小丑服,长长的吊带袜一边黑,一边红,打着铁钉的长靴子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悦耳的声音,拿来当裙子的书扣也咔嗒咔嗒地响。玛琪露的细脖子上围着圈黑乌鸦的羽绒,帽子还是那般夸张,像是在马戏团,两个帽尖上面晃晃悠悠地垂着金饰。
这套衣服收获了不少怪异的眼神,不过吟游诗人多半喜欢奇装异服,这也实属正常。
萨塞尔给贞德倒了杯酒,自己也喝了一杯。
待到店主帮忙把手风琴搁到椅子边上。平生最喜欢演出和逗人发笑的前裁判所人员一边轻佻地哼着,一边把扎在羽绒下面的头发放下来。她的金发长得好似魔术师变出来的带子,怎么也见不到头,在椅子上挂了好几圈才挂到头。后来玛琪露又磨磨唧唧地要店主给她端来葡萄干酒,招来很多人的不满和窃窃私议,不过看得出来,玛琪露本人从不在乎他人目光,只要没人驱赶,她就只管自己高兴。待到她心满意足后,便把手风琴搁到自己穿着过膝袜的大腿上,舒了口气,仰起有点儿晕红的脸,移动起罩在长袖筒下的纤细手指来。
没有任何开场白,也没有任何多言,来历只有玛琪露一人知晓的琴声便响彻在这家小酒店的四壁之间。同时到来的还有她和乡间民谣毫无联系的哀婉嗓音:
我们不会再同杯共饮,
无论白水,亦或佳酿,
不会再待黎明时相拥相吻,
亦不会在黄昏前凝望窗外,
你呼吸阳光,我呼吸月光,
但我们依然铭记爱的芬芳。
总有温柔的朋友伴我,
也总有快乐的情人陪你。
但我明白你灰眸里的畏怖,
毕竟你就是我的病痛的根由。
我们不愿让短暂的相会频增,
命定要如此保持你我的平静。
你的声音还在我诗中荡漾,
我的气息亦在你诗中摇曳,
啊,有一堆篝火,不论遗忘,
啊,有一堆篝火,不论恐惧,
铭记的始终会铭记,但触及却又不敢将其触及,
你如何能懂,我如何想要亲吻挚爱?
你如何能懂,我怀念你干裂的嘴唇?
酒馆里一阵骚动,这个穿着花里胡哨的衣服、穿着打了铁钉的轻佻靴子、穿着一圈破书本当围裙的缪斯,吟唱出如此精致的结构和优美的音色,实在让人难以置信。自己写词自己编曲自己唱的玛琪露顿了顿,从店主主动拿来的玻璃杯里抿了口白葡萄酒。她闭着眼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当中。待到众人安静下来,她又继续唱下去,只是换了种曲调,哀叹爱情的嗓音低落下去了,换成了遥远空灵的暮气:
寒冬将至,
树叶飘落,
水亦成冰,
我的爱人,你呢?
雪花洁白,
涟漪将被覆盖,
世界顿失温存,
我的爱人,你呢?
人言说春华易逝,人言说沧海桑田,
那你可曾铭记得镜花月好,又可曾贪恋暮光映照塔梁?
我的爱人啊,
你可流连梦中语?
我的爱人啊,
你可记得提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