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那样的时日......
一切复又一如既往,一切复又回到昨日。不列颠由于战败复又陷入动荡不安,她镇压叛乱,追捕逃犯,砍伐森林,建造棱堡,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漂泊不定。有时又像是苦役犯,无休无止地工作不停。然而父王总是无法满意,总是觉得继承人所做不够,总是觉得她在游手好闲。有时莫德雷德想提醒她在法兰西战争中发生的事情,可是舌头却不打转。
不想示弱,亦或是觉得说了反倒会遭无视。
“莫德雷德,我要派你去贝尔纳奇斯,同时也命令你在那里认真生活,把精力更多用在学习上。具体地说,通用语可以派上用场了,拉丁语的学习也随后进行,也要从那里的理事会机构学习一些政治理论,认识到每种政体的不同之处,才能洞见不列颠的缺陷。”
莫德雷德远渡重洋,漂泊来到异域,远离所有亲人,就像是被放逐的囚犯。她时刻铭记任务,可父王好像又把她给忘了,每天只能看着特里斯坦站在窗边沉思,跟死人似得眺望卡斯城,每天只能看着梅林领着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女人调情,也不知到底谁才是来游手好闲。等到回去的时候,待她已经经历了那种羞辱的时候,父王自己却又离开了,还一离开就是好多年,让她去收拾残局。
于是不列颠不同了,和她离开时不同了。王宫笼罩在无形的阴霾里,大臣和骑士们面色阴郁、吞吞吐吐,贵族官僚都在窃窃私议,连王后桂妮薇儿也闭门不见客。她不得不就局势问题召开会议,不得不处死过去的战友,不得不镇压本不该有的内乱。据说阿尔托莉雅竭力想扭转这个国家的现状,还说改变总会伴随着阵痛。
但这真就是阵痛吗?
待到不列颠局势暂且稳定后,莫德雷德又远离国土,开始新的漂泊,到了赛里维斯。这回所处之地则多了父王,而不幸的是,带给她羞辱的那人也在。
每一次给父王递交自己学习的结果,某种担惊受怕的压抑心情都会增强到心跳狂跳的地步。莫德雷德每次走进阿尔托莉雅处理政事的房间门口,都会站在原地,毫无意义地温习那些几何学和航海术的课程。她要就此回忆许久,才能勉强平复心情,哪怕被恶魔羞辱的记忆都远不如这种情绪强烈。
这段时日说到底也和过去没什么不同,也许还更极端了,未来已经变成了习惯,日子带着艰辛的节奏在父王的阴影中反复循环。每天早晨她都嘴唇干涩地醒来,每天夜晚她也提笔在书桌前艰熬。繁复的几何构图就像诅咒的巫术圆环,明天变成今天,今天又变成昨天,阿尔托莉雅把她塞进了时间这个单调的木桶里不停滚动,每次滚动都是永无休止地重复。
她觉得自己就像个摆在河边边的鹅卵石,每天只能期待自己一直都在忍耐的东西,茫然中,白日和黑夜不断交替,太阳和星辰也不断升起和落下,但她只是将过去经历的事情再重新经历一遍。未来已经决定了,未来是过去的奴隶,什么都没有变化,变化的只有那些噩梦般的几何构图,还有那些繁复冗长的字母语句。
“还算不错,这里的构图有几个缺陷,但还算不错。”阿尔托莉雅就这么翻着她递上的图纸,依旧没什么表情可言,“看来你在国外学到了不少东西。”
莫德雷德有时还是会感到不知所措,就像每时每刻都做好挨鞭子准备的小学生一样。她不断跌倒,又慢慢地爬起来,又跌倒,又慢慢地爬起来,凭着一股子不想示弱的扭曲心情,在茫茫的不列颠王室继承人的道路上,一根树枝一根树枝地、一颗沙砾一颗沙砾地搭起来她并不算牢固的鸟巢,摆上她其实并不喜欢的政治学问,就像找了一个父王要求的她并不喜欢的男人当丈夫一样。
啊,这就是她发配给我丈夫?
父王到底在想什么呢,又是想做什么呢?
前些日子,和她毫无血缘关系的王后桂妮薇儿来了——“这似乎是这段时间以来最让阿尔托莉雅不快的事情”。国王和王后拒而不见,一句话也没说,除了偶尔去中心大学借几本书,阿尔托莉雅就一直待在她阴暗的房间里处理政事,桂妮薇儿则一直往父王最讨厌的光明神殿教堂里跑,整日都在虔心祈祷。莫德雷德得知后,她的头脑里第一次闪现过对父王的遭遇乐见其成的念头,还伴随着苦中作乐的心情。她对这种乐见其成的心情感到害怕,想要消除这种心情,但是总做不到。这种感情隐藏在她内心最深处,像是一头伏在草丛里的猛兽。
父王的脸色没有因为王后过来变得愉快,反倒越发阴沉了,甚至比她还要阴沉。
还记得某次晚宴里,那时候王后还没过来,很多人都喝醉酒了开始争吵,阿尔托莉雅一如往常不动声色地倾听,也不加以约束,只想从相互对骂中了解自己身边人的隐秘思想。然而,莫德雷德也喝了酒,还喝醉了,她开始谈论不列颠,谈论起苛政和重税,谈论起她目睹的农民受到压迫的情况......
于是所有人都沉默了,哪怕从赛里维斯效忠于父王的人也因这种难以言喻的压力而停止了吵嚷,只有父王似乎还在沉默地听着,无言地看着她。莫德雷德期望她能听到,希望她能听明白,希望她能明白处死过去的战友到底有多痛楚。她会明白吗?如果她明白的话那会如何呢?
“够了,别再谈论废话了,也别再跟我谈什么压迫农民了。”阿尔托莉雅制止了她,依旧怀着那种无动于衷的冷漠语调,这是莫德雷德所熟悉而且难以忍受的,“我看得出来,莫德雷德,你对国家和世俗的事务了解得很尖锐,你对政体的理解也不过是个玩笑。你在酒席上的夸夸其谈过于空泛,就像所有不列颠的旧贵族一样,是狗熊弹管风琴,是唱诗的小丑在吟着做梦一样的胡思乱想......”
父王转过身去,向陷入沉默的人们做了个手势。于是他们又吵嚷起来。是的,一直都是这样,王上向来如此,她那威严一如王权本身;哪怕只作一个小小的手势,所有人就都会立即陷入沉寂,再做一个手势,所有人又都会立即继续晚宴。
莫德雷德还在那里说着,乃至成了声嘶力竭的叫喊。可是阿尔托莉雅已经不再去理会她,只盯着起舞的人、争吵的人,还有喝醉的人,一手抵着脸颊,慢条斯理地喝着酒。她依旧顶着那张僵死的毫无表情的面孔,仿佛是石雕的假面具,什么都看不出来。从她那死人般的嘴里说出来的也都是死人的话语。
莫德雷德知道那是什么话语:“我要像对待罪人和死囚一样,把这个国家坏掉的手指都给切掉——连根切掉。”
父王的脸不是骑士的脸,是漠然的掌权者的脸,也像是光明神殿的裁判官那张煞白的脸——哪怕无声冷笑的气质都如此相似,简直就是同貌者。如此荒谬的同貌者。莫德雷德从来都不会冷笑,她不像伟大的君主阿尔托莉雅·潘德拉贡陛下,她只会嘶叫。
晚宴中,特级公爵多尔戈鲁基在跳舞中累得气喘吁吁,突然在莫德雷德面前停了下来。他一手端着瓶红酒猛灌,胡子被打湿了,还露出放肆无礼的讥笑,不过这笑容并不来自于他,而是在反映阿尔托莉雅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