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德雷德拔出剑来,深呼吸,继而径直跃下,挡在身前的手臂撞碎了黑色浮雕和错落的弧形拱。大理石外壁在身侧飞卷而过,雾霭笼罩的城市如一团雷暴云席卷而来。
坠落,然后是停顿。
踩碎灯盏的一刻,莫德雷德将剑重重砸进混凝土墙壁,扬起无数碎石尘埃,可那幽灵似得影子已从这排灯盏跃至另一排灯盏,如此轻盈,仿佛是在跳舞。她看到她轻而易举便用手臂勾住错落的弧形拱,停住下坠;她胳膊轻轻一扬,就翻出十多米距离,拿脚尖蹬在悬挂巨幅广告的斜钢索上,继而朝黑暗深处俯冲下滑。宛若鬼魅的身影在教堂圆顶一闪而没,还回望了她一眼——她的眼睛在月光下有如盛满鲜血的杯子。
“你是个傻瓜,你的父王阿尔托莉雅才是对的。”她用萨塞尔的声音说,“过往的规则都要被取代,忠诚荣誉亦和迂腐等同,只能像垃圾一样丢进时代的下水沟。”
莫德雷德发出怒吼,踩碎墙壁朝前跳去,混凝土在她身后炸裂开来。下方一无所有,她仿佛是要跃入深不见底的虚空。她一把抓住钢索,随后下滑,踢开挡路的东西,挥剑切碎无比庞大的巨幅广告。这破布随着刷拉声撕裂,倾颓坠下。尖锐诡异的嘲笑声为她指引了方向。她滑至尽头,一脚踏碎教堂顶边缘,抓着钢索翻身跃起。
砖石飞溅,一群麻雀尖叫着跃上天空。
“既然我能稳定不列颠的局势,那我为何不趁机取代?”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低语着,“你就是这样想的,对吗?”
“滚出来!”
她在踩出窟窿的教堂圆顶边缘停下脚步,审视周遭黑暗的环境。一团团尘埃像是黑色的雪花般飞舞,形成漩涡。面前房檐如巨兽伏下的脊背延伸至浓雾尽头,无数尖塔圆顶林立其上,刺穿雾霭,无数弧形拱顶错落其间,洁白闪光。她就在那里——黑斗篷下的身形如柳枝般纤细,像野猫一样在大教堂狭长的穹顶上奔跑着,一闪而逝。
她大踏步尾随追赶,踩出一个个窟窿,就像白狼尾随猎物冲过暴风雪原。崩碎的砖石破片划过未覆盖铠甲的小腿,新雪纷纷飞扬。她没仔细寻找落脚点,沿林立的钟乳石状尖塔跳跃时脚下一滑,径直翻倒,砸在琉璃片上。她来不及稳住身形,伸手扯住弧形拱上雕刻的受难圣徒,就手脚并用地翻身跳起,立马朝远处的人影狂奔过去。杀了她!黑夜在咆哮,她的胸腔和肢体就像在燃烧,她的肺部如同炸开的熔炉,她想要亲手撕开什么东西,什么活着的东西!陌生人跳下教堂尖塔,消失在黑暗深处。
“狗!只会逃跑的狗!”莫德雷德吼道。
在她面前,赛里维斯霓虹闪烁的街市和数不清的高耸屋顶刺穿云霭,蔓延到天边。浓雾只能让她看清更下方街市的轮廓,街市的声音嘈杂起来,而她又看到了陌生人的影子,看到她转瞬间隐没于不断向下的旋转楼梯中。
莫德雷德直接从边缘跳下,用力抓碎墙壁抠出凹槽,垂直骤降,却发现自己隐约闻到血腥味。旋转楼梯里竟陈列着刚死不久的尸体,尸体残破不堪。远处那条只会逃跑的狗就像一缕黑色暗影,正朝血腥味越来越重的方向前进。
她在尸体里看到了不列颠使馆的人。
“正如使徒所言,不劳者不得食,游手好闲者当受到诅咒。”那声音传来,“旧不列颠的游手好闲之徒是这样多,白吃面包而无法为王国提供贡献,和寄生虫无异,自以为做够了事情,余生就只干害人的勾当,败坏一切,而不能给人们带来丝毫好处。这样的人向来对自己毫无自觉,所以,要杀掉他们。”
一时间,莫德雷德心底的愤怒被替代,转而涌出离奇的麻木感。她砸在地上,将柏油路踩出蛛网般的裂纹,她的四肢由于用力过猛而火辣辣地痛。她难以呼吸,感觉抓碎墙壁的右手被硌疼了,张开手掌后看到暗红色的鳞片逐渐消褪。仿佛渗着血浆的鳞片,硬得有如岩石,即使霓虹光照耀也没有一点光泽。它们源于阿尔托莉雅。
她的手指间挂着肠子的碎片,是沿楼梯下坠时时抓碎的肚腹和肠子。
霓虹光从背后射入这个逼仄阴暗的小巷。莫德雷德盯了一阵自己的影子,又盯着脚边那具脖颈弯折的男性尸体,尸体的眼睛还睁着。他就像被战锤打断了颈骨似得。她跨过尸体,脚步却放慢了,明明陌生人已经消失在巷道尽头,但不知为何,她认为她会停下来等待。
“秘密,”萨塞尔的声音从远方传来,“需要被见证。”
血,以及尸体......莫德雷德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它们摆满战场的样子。这对她比呼吸都要轻易。死亡时屎尿齐流的恶臭会掩盖一切,然而那并不单纯是污秽,那是一种原始深切的腐败,意义非凡,带着比任何言语都要真切的承诺。
就像爱情。
但下杀手的人是谁?萨塞尔的使者又为何要引我至此?
“好好看着吧,傻瓜。”那声音又开始嘲笑她了。
刹那后,莫德雷德目瞪口呆,手脚冰凉。她听到了剑切破肚腹的声音,听到了杰维耶奇的笑声,带着调侃的意味,但也含着疯狂的残酷。以及,她心念了近一年的特级公爵多尔戈鲁基嘶哑而......
怎么可能?
若这场荒谬的谋杀当真实现了,那我们会面临怎样恶劣的现状?不列颠王国又会陷入怎样复杂的局势?我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政治派系冲突又会乱到何等地步?不......这种事不能发生,绝对不能发生!背叛,这是背叛!莫德雷德奔下黑暗生锈的铁楼梯,脚步踉跄。
杰维耶奇要杀多尔戈鲁基。
“我之前还以为......”老舰船设计师喘息着说,“我们是朋友。”
不,是旧贵族要杀新贵族。
“等等!”莫德雷德发狂一般地咆哮,“杰维耶奇,你他妈的要干什么?马上给我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