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希丝卡又说,“就过去的表现说来,你自己也没什么资格置评我。”
清理塞洛尔遗物上沾染的土灰泥污时,希丝卡也在他口中问来了许久以前发生过的事情。他虽然擅长讲关乎自己的故事,不过总是不怎么带感情,像在讲述别人的事情。萨塞尔讲到在学校里的时候,他比希丝卡在荒无人烟的山谷里过的还孤僻,自从他离家出走去往帝国的城市,他就跟学校里的同学根本合不拢,也没有什么朋友。
学校当时风行的游戏和他过于格格不入。他们抓到附近的鸟类,就把翅膀给揪下来,津津有味地看着它如何在地上爬行,——大抵上这种场合,萨塞尔总是皱着眉头,然后脸色煞白地走开。
希丝卡觉得,萨塞尔对鸟类有着一种古怪的偏执。
也有一次,他说道,一些同学从学校放养动物的林场捉到一只黑色的雏鹰,把这个吓得半死不活的小东西的翅膀捆起来,送给牧羊犬撕咬,好欣赏它挣扎鸣叫的过程。领头的是一个叫莱恩的偶同学,他虽然幽默风趣,而且作为巫师很聪明,但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十分残忍的淘气鬼。向来孤僻的萨塞尔当时奔了过去,把三个带头的同学全给摔倒了,——他从那时候起就很有力气,而且懂得思考时机,——同学们完全没有预料到一向沉默寡言的萨塞尔会做出这种事情,完全惊得呆滞了。
于是他利用这个机会抓起雏鹰,然后转身就跑。同学们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遍大喊大叫地去追他。当然,这事并不能算是什么深仇大恨,在当时看来不过是戏耍,自然只会用世俗的手段打架,用巫术就过于耸人听闻了。总之,他们一边笑着,一边骂着,吹着口哨,向他追过去要夺来自己的战利品。身材壮实的莱恩,——他和萨塞尔是同一批进学校的,不过年长三岁多,——揪住了他的头发,于是他们俩就打起架来。假如不是林场的主管及时赶到,大概就算不用巫术,萨塞尔也会被打个好歹。
可他的目的最终还是达到了,在他们打架的时间里,雏鹰已经飞走了,从这些混乱的人群逃跑了。至于萨塞尔,虽说一开始是为了那只黑色的雏鹰,可后来他却打到了兴头上,在自卫中,把向他进攻的人——也就是莱恩——的眼睛、脸颊、嘴巴都给打伤了。总之,不像离家出走的萨塞尔那样无依无靠,这个淘气鬼的父亲是临近一个显赫角斗场的老板,他找学校这边告状,于是萨塞尔就被锁在宿舍楼梯最下面的仓库里,关了几天禁闭。
这是他在明了生活的真理之前遭受的许多不公正待遇的第一起,或者说,是他有明确印象和感受的第一起。他谈到这事时对她说,或者,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你在童年时本来做得很对,可是人们却把你关进监狱。现在你是成年人了,在你看来,人们又会如何对待谬误和正确呢?”
“我好像以前听你讲过这个,”希丝卡说,“可你似乎没有说完。”
“这件事的确还有后续的一部分,我也的确没有跟你讲过。”萨塞尔笑了两声,抬头看了看天,半晌才道,“听上去可能会显得比较怪异,或者说,——也许正是因为太过怪异,我们结伴的那些日子里,我才没对你讲过。”
他继续讲述之后的事情。
当时禁闭刚刚结束,他往自己落脚的地方走。正值夜晚时分,萨塞尔路过林场的角落时抬起头来,看到几缕月光映照在一面巨大的蜘蛛网上,——那蜘蛛网覆盖了头顶整棵树庞大的树冠。只见一只黑荆棘蜘蛛在网的中心吃一只落网的鸫鸟。被捕获的鸫鸟扑棱着翅膀,鸣叫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萨塞尔本来可以像救雏鹰似得把鸫鸟救出来,可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朦胧的感情制止了他,使他不想妨碍蜘蛛吞食自己猎获的鸟类,反倒使得他想要观察一下这只凶恶的昆虫到底有多贪得无厌。
他从头到尾看完了蜘蛛撕咬鸫鸟的而过程,且从头到尾都不动声色,不仅没有反感和厌恶,反倒怀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好奇心和求知欲。这种难以遏制的欲望从那时开始,一直延续到他和希丝卡如今在此交谈的时刻。
“大抵上就是这样。”萨塞尔说。
他转过身来,把土块石砾掩埋下未被烧毁的画布从玻璃碎片下取出,叠放到包里,顺便端详起她的神色来,好像她这时的神色很值得品味似得。说最后这些话时,他的嗓音还是轻快坦诚,似乎只是在讲琐碎的日常小事。
希丝卡无言地注视了他许久。
他们默默走了一会儿,听大雨浸没泥污鲜血。山涧森林的天空依旧阴霾密布,云雾环绕着穹顶,撒下静默的雨幕,笼罩了大地。萨塞尔和他在这间烧毁了一百多年的庄园里徘徊了很久,虽然他说是要整理塞洛尔的遗物,不过希丝卡觉得,他只是想跟她谈话,把两人隐瞒或未曾说出的过去都清晰地整理出来。
“把一切都说出来,这样可以吗?”她问。
“这就是最好的时机,哪怕过去那段时日也从没有过。”萨塞尔简洁明了地说,似乎已经完全确定了目标。他把从废墟中整理的书册残页摆在地上,半跪在她面前,用一根树枝在两人面前的地上画出一个圆,把父亲的遗物都围了起来。
“你和我,”他继续说,“我们俩个,现在就站在界限的边缘,试图眺望界限以外的东西。我们似乎很快就能达成目的,然而实际上,我们却还需要时间——很久、很久时间。你和我,我们俩是借助阿扎什才领悟了这一步,正因如此,我们处境相似,那么,对方的洞见就是最具有参考性的洞见。进一步说,如果不能把这些事都说清楚,又怎么去交流真理和洞见呢?”
她叹了口气,“那你觉得界限是什么呢?”
“认知。”他说,“认知建立了这条绝对的界限。”
“你要用哲学的方式来思考它?”
“是。”
“好,那就按你的方式来思考吧。”希丝卡抿了抿嘴,把感性思维收敛起来。这花费不了多少功夫。“如果要把‘认知’当作这条界限,”她说,“那在界限以内的,就是经验性的知识,在界限以外的,就得归于不可知的形而上学了。”